他们站着的地方是领地里并不罕见的断崖,前任领主雌豹当年逃窜时还曾经经过过这座断崖上架着的独木桥,崖底有一条小溪,落差大约有五到六米。
    穿着t恤的年轻人跪在断崖边朝着底下伸手,好像他是什么超能力使用者,可以把手臂变成鱼竿和鱼线,或者可以把物体隔空从底下吸上来;
    带着补给的年轻人也跪着,虽然没有伸手,但他做的事更危险,半个身体都在外面,没过多久他换了个姿势,屁股朝外,一条腿试探着就要往下放,大概是想直接爬到底下去;
    没怎么穿衣服的那个几次想去帮忙,但那件兜裆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安安稳稳跪下来或者做些攀爬动作的样子,只能别扭地站着,站着站着一只手还按上了胃部,脸色发青,双腿打颤。
    安澜:“……”
    这三个绝对不是偷猎者。
    没有偷猎者会莽成这个样子。
    她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把他们的对话大概听了个七七八八,最后总算弄明白了这些人究竟从哪里来,是来干什么,又遇到了什么。
    事情还要从纪录片摄制组的临时营地说起。
    因为制作组长期驻扎在几公里之外的空地里,难免在环境中留下了一点印记,但也和周围的野生动物建立起了某种联系,于是环保局就准备把这个营地及周围一小块区域从特批地划成专项用地,等将来他们离开之后改建成研究基地分站或者宣传基地分站使用。
    基于这个设想,原本通到附近聚居地村落的土路就一路架设通到了营地,并且还越过营地朝着更深的区域通了一点,未来可能还会有第二阶段工程,大抵做到车能走就行,稳不稳无所谓。
    硬件跟上来,消息传出去,营地本身又没住满,于是乎就有许多项目组发来了合作申请或者借住申请,希望能在已经被踩点踩得相对安全的雨林区域里拍摄一些视频和综艺节目。
    这些申请有的来自单位,有的来自个人。
    安澜眼前的三人组就是油管上某个频道的运营人,一个“策划”,一个“摄影”,一个“主播”,这三个年轻人大概是觉得荒野求生节目很酷,又能体现出主播的搞事能力和应变能力,又能跟上热点吸引流量,于是也跟着申请了。
    摄制组和合作单位毫不留情地就驳回了这个申请,但是年轻人们不死心,带着行李、一腔热血和只是从各种求生节目里看到的生存技能,就从洛杉矶千里迢迢跑到了亚马逊州。
    本来要等到天晴时在进去拍节目的,但是雨一直下,他们就决心先进去看看,踩踩点,试拍一小段节目。
    到现在为止这三个人才在雨林里待了大半天,这大半天“策划”和“摄影”吃的是背包里自带的压缩饼干,而“主播”作为荒野求生的“表演者”则学着求生节目的样子扒了一点虫子吃,随后觉得身体不适,整个人都在发抖。
    两个同伴吓得魂飞魄散,再加上自己穿得少又一直淋雨也难受得不行,连连说差不多行了,干脆回去吧——
    然后就架着他迷失在了人生的道路上。
    安澜听完只有一个想法:这样搞竟然还能活着?!
    哪怕几公里外有摄制组营地,而且这些人还经常到雨林里来转悠,但那都是带了防身用具,而且处于向导的指引下,摄制组在这里生活了大半年,至今为止还没人单独出来走过。
    她现在要是只普通美洲豹,这三个估计就得带着伤离开;哪怕她什么都不做,只要站在这里看着,下雨天还想爬到五米深的悬崖下面去捡掉下去的摄像机,多半也得弄出点好歹来。
    安澜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为了一点流量连性命都不要的博主大有人在,智力水平不足以意识到某些行为会招致死亡或者牢狱之灾的博主也大有人在,换做还是人类时她都觉得该怎样怎么样,自己的决定自己来承担。
    但是在做动物时,从过去到现在她都不喜欢有除偷猎者之外的两脚兽在领地里死去,这种死亡要么会带来同理心上的不安,要么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三个人看起来……太年轻了。
    亚马逊雨林被称为绿色地狱,在里面停留的每一秒钟对毫无防备的人来说都是风险,即使不被野兽袭击,哪怕被蚊虫叮咬,都可能招致病毒和细菌伤害。
    多少家人友人会为做出愚蠢决定的人心痛呢?
    安澜又叹了一口气。
    半小时后,远在临时营地的林登从睡梦中被豪尔赫叫醒,后者严肃地指了指帐篷,那表情看起来实在有点糟糕,都不用说什么话,林登就知道有什么事情不妙了,而且是大大不妙了。
    他快步走到帐篷里,看向了监控屏幕。
    桑德拉独自待在那里打电话,一边打一边揉着眉心,头发从额角垂下来一束都没空去把它拨弄到耳朵后面。
    林登投去疑问的神情。
    “监控跟前有一顶帽子。”豪尔赫说。
    林登刷拉一下站直了,刚才还残存着的一点睡意完完全全没有了。“帽子?”他迅速问道,“什么状态的帽子?你不会是说——”
    “没有血迹。”豪尔赫摇摇头。
    听到这句话林登稍微放松了一点,但锁起来的眉头仍然没有松开。
    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他和整个团队早已经把这个美洲豹家族当做自己的朋友和家人一样看待,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这些美丽野性的动物遭遇死亡的命运,或者和人类发生什么冲突事件,并最终招致这样的命运。
    豪尔赫也有着同样的心情:“何塞带着彼得已经在赶往摄像机边上了,我们只希望是徒步者掉落的东西。”而不是尚未被发现的尸体,或者更糟,刚刚被美洲豹袭击了的人类。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
    眼下他们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但还有一个尚未解决的问题:从监控画面来看,美洲豹在放下帽子之后离开了一段时间,在何塞和彼得出发后却又回到了帽子跟前,始终在附近徘徊。对此毫无心理准备的工作人员即使赶到了附近也可能无法接近帽子,更别说寻找线索了。
    林登心里有点烦躁。
    他能认出来待在那里的美洲豹是领主雌豹伊西穆卡娜,这头命名自最古老的创造女神的美洲豹和她的伴侣西瓦尔巴在过去很长时间里一直对人类表现出了相当高的容忍度,至少是对他们几个熟人相当的容忍度……可是彼得和它并不熟悉……
    不应该睡觉的,他想,要是没在睡觉直接起来赶过去就好了。
    “伊西穆卡娜认识何塞。”好像能察觉到他在想什么一样,豪尔赫轻声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盯着屏幕陷入了深深的思绪当中。
    打完电话和当地有关部门求助的桑德拉很快加入了他们,三双焦虑不安的眼睛盯着屏幕,帐篷里的氛围越来越紧绷。
    今天早上开始大部分队员都在收拾东西,其中几名队员带着重要的设备已经在回玛瑙斯的路上了,而作为核心成员,林登他们几个要留到最后才走,正好就赶上了这件需要他们来处理的事。
    更何况他们都有一个共识:
    假如真的要为潜在的大洪水警报而离开的话,他们怎么着也要和美洲豹一家去好好地道个别,还得想想办法能不能把它们也救助出去——至少做好救助的准备,实在不能甩手就走。
    林登脑袋里胡思乱想着,眼睛仍然盯着监控画面,忽然,他看到画面里蹲坐着的伊西穆卡娜动了一动,旋即它站起来,朝着远离帽子的方向走了一段距离。
    何塞很快就出现在了画面里。
    他捡起帽子来回查看,又翻开帽子检查里面有没有留下什么个人信息,最后无奈地耸了耸肩。
    在雨林中他们只能凭借卫星电话交流,此时此刻显然不是什么省钱的时候,于是营地很快就接到了何塞的电话。“什么都没有。”他说。
    下一秒钟,林登看到伊西穆卡娜动了起来。
    尽管隔着十几米距离,但这个距离对美洲豹来说就是两个跳跃的事,画面中明显能看出彼得在害怕。他受过良好的培训,知道就算害怕也不能扭头逃跑,只是脸色白了又白。
    “我猜她有话要说。”林登说。
    “我得跟着她。”何塞做出了决定,“我带了医药箱,但是不确定对方情况如何,也不确定看到人之后美洲豹会有什么举动。你等下带着人……尽快。我会给你指路。“
    林登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他们的车已经被开走了,现在最好的打算就是等待桑德拉电话联系的救助队员,后者可能会配备直升机或者快艇,可以帮助他们更快抵达目的地。
    而画面中的两个人和美洲豹很快就离开了监控范围,何塞把电话交给了彼得,让他抓着电话好随时通报情况,自己则防备性地抓着武器——即使过去的经验告诉他可能不太需要防备这头走在前面的领主雌豹,但雨林里随时都有可能出现需要防备的新情况。
    他们走了大半个小时才走到目的地。
    伊西穆卡娜走到一处林间空地就怎么也不肯往前走了,只是从喉咙里发出轻柔的呜呜声,尾巴放松地摇来晃去。它没有继续指路,但在这个距离,何塞已经能看到前方挤在一起的两个年轻人,他们似乎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此刻紧紧扒着树干,好像又想往上爬又觉得没有力气,而他们拼命想爬上去的这棵树上还有第三个人。
    这个人他……似乎没穿衣服。
    第265章
    说何塞被当场震住了还是轻的。
    此时此刻盘绕在脑海中的只有一个念头——
    他的工资还不够高。
    这份工资不足以支撑任何人淋着雨进入亚马逊雨林,开车十五分钟,步行半个小时,站在能把橡胶雨鞋鞋面都淹没的湿泥地里,思考该怎样把一名光着屁股的成年男性从树上弄下来,再把他和另外两个歇斯底里的成年男性一起弄出去。
    在接受这份工作时没人提醒过何塞工作风险里还包括对视力的永久性伤害和对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粉碎性打击。
    他仰天长叹。
    领主雌豹似乎察觉到了两脚兽内心的震动,惬意地舔了舔前爪。它的眼睛里有一种何塞和几个摄影组成员已经非常熟悉了的愉悦,一种每次只有当摄影组成员犯傻的时候才会流露出来的愉悦,好像它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并且被逗乐了一样。
    所以当初摄制组在给这三头美洲豹起名时挑挑拣拣了老半天,最后大家投票决定,在候选的力量、丰沛和智慧中选择了代表智慧的创造女神。
    但是此时此刻这种智慧半点都没给到何塞安慰,反而让他觉得有种掩面叹息的冲动。
    仿佛察觉到他的自闭,伊西穆卡娜往树丛的方向走了一点,但是没有完全掩去身形,眼睛也没有从几个闯入它领地的人类身上移开。
    何塞和彼得花了一些时间听三个年轻人歇斯底里、语无伦次地讲述着之前发生的事,(“美洲豹、美洲豹从背后袭击了我们,抢走了我的帽子。”其中一个脸色惨白地说。)又花了一些时间安抚他们,最后才把他们凑到一起检查情况。
    领主雌豹全程都坐在原地。
    晚些时候黑豹西瓦尔巴也走了过来。
    起初它只是在树叶后面睁着那双醒目的金色眼睛猫猫探头,鼻子不停地抽动着,似乎对这里发生了什么很是好奇。
    何塞当时正好在脱雨衣,准备把自己的外衫递给没穿衣服的冒险者穿,勉强遮一下过于裸露的身体,等他清清嗓子回过头,就看到黑豹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了领主雌豹身边。
    当然了——因为西瓦尔巴是西瓦尔巴,营地里十二个人有十一个在看完它的视频素材后认为该把它的名字从“冥国”改成“恶作剧之神”,有它在的地方就没有超过五分钟的安宁。
    彼得比何塞更糟察觉到“骚乱”的到来。
    作为一个和领主美洲豹还不是特别熟悉的实习生,这些掠食者在他眼中很有存在感,因此他每时每刻都在用正眼或者余光观察着美洲豹的动态。
    西瓦尔巴现身三分半钟后,彼得看到它皱了皱鼻子,抬起人脸那么大的巴掌,小心翼翼地在跟前的积水里踩了一踩。水浸湿皮毛的感觉一定很差,踩下去没多久,黑豹就把爪子拿出来,不太舒服地在空中抖了抖,然后——
    又按了回去?
    脚爪翻转过来,爪垫朝上,爪背朝下。
    是沾到了什么脏东西需要洗一洗,还是积水里有什么它想要的东西?彼得虽然还是有点害怕,但好奇心短暂地压过了恐惧,让他下意识地朝那摊积水靠近了一些。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伊西穆卡娜。
    几乎在黑豹把爪子浸入水中的第一时间,领主雌豹就从地上站了起来,或者说是弹了起来。下一秒钟,一大瓢水劈头盖脸地朝着她刚才还坐着的地方泼了过来,噼里啪啦地砸在了泥地里。
    彼得:“……”
    他真傻,真的。
    都在临时营地跟着实习了大半年了,他竟然还没有看清这只黑豹皮的本质,尤其当它还是跟自己的伴侣待在一块的时候。
    偷袭失败的西瓦尔巴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来,舔舐着湿漉漉的前爪,耳朵都因为失望而耷拉了下去。
    它试图清理皮毛的努力毫无作用,才刚刚舔了两三口,发动反击的伊西穆卡娜就从背后把它摁倒在地,半个身体都浸在了泥水里。
    于是就像这样——战争开始了。
    两只美洲豹在冒险者和救援者跟前打得不可开交,好像它们不是什么突破了学界常理的长期同进同出的伴侣,而是有生死之仇的大敌,恨不得把对方的脑袋整个按进泥浆里去。
    在某个时间节点上,它们狂奔着从彼得身边经过,那架势和两辆下雨天飙过的小轿车都没什么两样,溅起来的水花打了他一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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