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到突袭的黑背一整个陷入了不知所措状态。
    软软则是小心翼翼地走到安澜身边,圆耳朵起起落落抖个不停,尾巴在身后调皮地向左扭动又向右扭动,它低头来打招呼,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无辜的疑惑,好像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不明白正在发生什么事,也不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一样。
    小滑头。
    安澜在心里偷笑。
    她相当确定年轻的雌豹完全知晓引着一头雄豹从诺亚背上跳过去会造成什么后果,但它还是这样做了,并不是出于坏的意图想要两头雄豹进行生死搏斗,而是出于好的意图,出于交流感情的意图,就像娃娃脸还在的时候那样。
    黑背一定没法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因为雄性美洲豹只会在年幼时期过类似于群居的生活,即使雌性美洲豹长大以后也只会在抚养幼崽时过上类似于群居的生活。按照正常习性,四只成年美洲豹一起玩耍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
    但它现在正在发生。
    这片被洪水隔出来的小小天地对黑背的意义就像南非老虎谷对迁移老虎的意义一样,因为环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习性也会随之改变,一些更陌生的规矩被遵守,一些更本能的东西被激发,一些更紧密的联系被建立,悬而未决地挂在半空,等待着时间来做检验。
    安澜只是好奇这种变化最终会导向什么。
    第271章
    林登这辈子没想到的事情很多。
    他没想到自己会为了一个心仪的实习机会离开大学校园,他没想到在野生动物摄影这行里一就是十几二十年,家里弟弟小孩都能谈恋爱了,这边还在跟野猪亲亲我我……他当然也没想到辛辛苦苦挨了一场洪水再回去检查电影主角时,猫口数量不仅没少,还多了一个。
    今天的林登也在思考人生——
    所以这只陌生雄豹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才一段时间没见跟踪了一年的电视剧好像忽然又快进了一年的剧情啊!
    可恶!
    豪尔赫和桑德拉也比他好到哪去。
    两位美洲豹专家觉得自己原本就岌岌可危的理论知识体系正在受到全新的冲击。先是雌性和雄性全年不分季节地黏在一起生活,再是姐妹过来投奔并被收留,现在竟然还有陌生雄性出没。
    “难道是竞争者?”豪尔赫有气无力地问。
    “我真的很怀疑这点。”桑德拉干巴巴地说,“你没看到他们四个坐在一起吗?刚才西瓦尔巴还和这头陌生雄豹社交了……我需要一杯加强咖啡,凌晨七点面对世界级难题还太早了。”
    “给我也带一杯。”豪尔赫于是说道。
    接下来两个小时他们寸步不离地在游艇上观察着电影主角家族,试图从四只美洲豹相处的细节当中发现破局之处。
    新出现的雄性体型比黑豹西瓦尔巴小一点,但是动起来的姿态很不错,狩猎技巧也十分完备,太阳升起来之后它大概是接到了什么神秘信号,踩着洪水退去留下的烂泥走到河岸边,然后蹲点下水逮了一条凯门鳄。
    不必多说——这条鳄鱼最后被分成了四半。
    研究人员通过进食过程发现了更多细节。
    西瓦尔巴是三头美洲豹中第一个站起来去“迎接”“同伴”的,并且几秒钟后就从后者手中抢到了食物的所有权,撕下来一大块鳄鱼肉。陌生雄豹的身体崩得非常紧,牙刀龇出,喉咙滚动,咆哮不断,但并没有直接进入冲突,而是保持了一种谨慎退让的姿态。
    似乎是对它的表现满意,西瓦尔巴丢下食物,回到了伊西穆卡娜身边。领主雌豹自始至终都没有凑过去吃饭,只是趴卧在地上,一边用后爪挠耳朵,一边舒舒服服地看好戏。
    “维护地位吗?”桑德拉说。
    “一个很有趣的命题……原本倾向于独居的猫科动物因为环境变化表现出群居倾向,至少是合作倾向,在那之后,等级自然而然地就会产生吗?”豪尔赫若有所地,“这几年报道的猎豹群居案例有所增加,但要说社会化到出现狮群那样的等级制度,好像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支撑这个论点……”
    “再看看吧。”桑德拉下了定论。
    再看看就再看看。
    跟踪观察两星期,拉了十几张图表,赔上一个定位器,摄影组成员半是满意半是失望地发现这头陌生雄豹出现的频率其实和领地里原有的三只美洲豹并不完全重合。
    大多数时候它会出现在“聚会”场合,但也有一些时候镜头里根本看不到它的踪影,只有定位器忠实地反映着它的行踪——
    北方。
    要说没定居吧,它一直在回来;要说定居了吧,它每隔一段时间都在往外跑。
    没有影像资料,光靠定位器传回来的数据,摄影组无法判断陌生雄豹在北方的行动模式,不知道它是在打别人领地的主意还是习惯了当一个游荡的浪子。
    林登很沮丧。
    但是这点沮丧很快就被领主一家的活跃给冲散了,手握两路追踪对象的摄影组因为道路还没通畅而变得分身乏术。
    洪水把整片雨林都淹了一遍,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即使以无人区的修复力都需要一定时间才能恢复原样。
    那些能上树的动物大多幸存了下来,及时跑到高处的动物也在灾难中找到了一线生机,凯门鳄种群数量有所下降,但没下降得太厉害,总得来说美洲豹家族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只是不会太难过而已。
    要想好过,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扩大领地。
    桑德拉、豪尔赫和何塞预见到了领主的活跃,也预见到了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冲突,事实上,他们在发现陌生雄豹往北边跑时第一反应就是它去打头阵了,还是后来看到其他美洲豹没有过去支援才按捺住了这个想法。
    可是没去北边,选择就少了一项;没去北边,就有可能要将旧情谊和猎场放在同一架天平上考量。
    这种考量来得很快。
    那时林登一行人刚刚坐船到停泊点,还在收拾当天要用的摄影装置,何塞打电话下来,要求他们赶快上到二楼甲板去。
    人们在那里见证了一次“狭路相逢”。
    对峙一方是正处于巡逻状态的伊西穆卡娜和西瓦尔巴,另一方则是生活在南部领地里的、还带着两只幼崽的雌性领主阿库斯塔。
    被以“母亲”、“诞育之神”命名的雌豹阿库斯塔是电影主角家族中两只雌豹的母亲,也正因此成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配角,为了讲好大猫故事,林登非常珍视它和孩子们互动的情景。
    但这一次,他很紧张。
    多年泡在荒野中跟踪拍摄野生动物,林登看到了很多动人的场景,他明白动物的感情不比人类浅薄,动物会为了感情对同类做出让步、对异类幼崽保持友好态度;可是同样的,他也看到了很多冷酷的、甚至是残忍的场景,他明白在真正的生死抉择面前,本能才是促使野兽采取行动的燃料,天性才是决定野兽行动模式的框架。
    会……打起来吗?
    阿库斯塔身后跟着的两只幼崽比大多数同龄豹子都要幸运,在席卷天敌的大洪水中幸存了下来,这种幸运会不会在今天终结呢?领地争斗会给它们的命运蒙上又一重阴影吗?
    这些幼崽已经有十四周大了,比起成年美洲豹健壮的身体来说还很纤细瘦小,虽然不处于更小的时候那种打也打不了、跑也跑不掉的状态,但总体来说也没好到哪去——
    只是跑出十米和跑出五十米的区别。
    林登做了一个深呼吸。
    如果说刚才看到幼崽时他心里跳跃着快乐的情绪,那么此时此刻,他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动,正在身体里无法抑制地下沉,但那双扶着摄像机的手却纹丝不动。
    镜头里画面稳定。
    阿库斯塔压低身体将两只幼崽护在身后,前爪死死抓进地面,发出了今天的第一声咆哮,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它似乎指望用咆哮声将对手吓退,而不必真的进入到战斗当中。
    在它对面,伊西穆卡娜停下了脚步。
    年轻强壮的领主雌豹好像没预料到警告的发生,当然也可能是预料到了但却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从镜头里看,它的姿态几乎没有改变,只是抽了两下鼻子,判断着风中传来的气味。
    “她在想什么呢?”桑德拉喃喃地说。
    是啊,在想什么呢?
    林登把镜头推进,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想要得知动物心中的所思所想。
    在用动作迷惑对手吗?伊西穆卡娜的智慧已经在过去无数次的遇见中别证实;是在轻视对手吗?西瓦尔巴还站在边上,很难说它会不会出手相助;还是说,是在安抚对手呢?
    母亲这个概念,对它来说是什么呢?
    下一秒钟,林登得到了解答。
    伊西穆卡娜主动退后了两步,放弃了原来打过领地标记的那棵大树,转而选择了稍微靠后些的另一棵大树,在树皮和树根处留下了崭新的标记。
    整个过程中西瓦尔巴都静静地站在一旁,时不时打个哈欠,完全没有要往前走的意思,就好像它不是陪同伴侣过来巡逻领地的、而是来四处看风景的一样。
    面对这样的景象,始终保持警惕状态的阿库斯塔到底还是放松了一点,没有再摆出随时随地都会往前扑的模样。
    躲在母亲背后的两只幼崽原本已经被吓到了灌木丛里,此时也忍不住在树叶的遮挡下——虽然这种遮挡没有半毛钱作用——探出脑袋来观察外面的动向。
    “她撤退了。”豪尔赫吞咽着说,“……不可思议……你见过这种事吗?”
    “我不能说我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桑德拉半开玩笑地说,但她的声音非常柔和,好像生怕打扰了眼前的这一幕似的。
    毫无疑问。
    伊西穆卡娜和西瓦尔巴正在释放友善的信号。
    这天的对峙以阿库斯塔带着幼崽转身离去告终,让摄影组心生暖意的是这头被称为“母亲”的雌豹仍然在老地方做了领地标记,并没有因为缓冲区面积改变就尝试扩大活动范围。
    它们的感情似乎不是单方面的。
    看到这样的景象,林登一直到晚上都保持着美好的心情,但正因为他的心情太好,摄制组成员和当地环保局联络人员个个都没逃过一顿碎碎念。
    什么时候能恢复通行啊?
    大导演恨不得抓着他们的衣领摇晃。
    他真的很需要追踪这个美洲豹家族接下来的动态,无论是新出现的雄豹,还是明显在酝酿着进攻动作只是没在南边施展的领主,要是因为道路不通、监控设备没得放,最终错过什么精彩画面,可是会在接下来好几十年里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失落的啊!
    第272章
    安澜在做标记时其实没想那么多。
    这次去南部领地交界区本来就是为了例行巡逻,顺道观察一下母亲和弟弟妹妹的动向,刚刚经历过一场大灾难,怎么想都得回乡探个亲。
    这一趟运气还特别好。
    离缓冲区还有一百多米路,安澜就嗅到母亲的气味了,等面对面相见,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发现对方除了有点消瘦之外状况不错,背后跟着的两只小猫崽子也都活蹦乱跳。
    就是精神状态……很紧绷。
    想想也不意外:又要带着幼崽躲避洪水,又要费尽心思给它们找吃的找喝的,还得防着其他掠食者因为活动区域缩小更防不胜防的袭击,用简简单单的“受累”一个词都没法概括那种惊心动魄。
    安澜对大猫的肢体语言知之甚详,一看母亲摆出进攻架势就知道它已经处于绷断的边缘,为了避免发生直接冲突,干脆先退一步传递出停战信号。
    结果和她预想的差不多。
    母亲做出了友善的回应,幼崽们也没被吓跑,就是河中心架着的摄像机存在感实在有点高,稍微一偏脑袋就能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
    说实话——摄影组的出现是件好事。
    受限于地理环境,人类要到雨林里来活动必须经过周严的准备,通过分析他们的活动模式可以得出许多身处丛林无法接触到的信息,包括不仅限于洪灾后林间道路的重建情况、营地物资的到位顺序和环保部门的工作重心。
    人类还能给很多问题提供解法。
    从穿越的第一个世界开始安澜就认识到了人类在大自然中扮演的角色。与其指望盗猎者通通死绝、因环境变化导致的食物资源短缺一夜之间恢复如初,不如现实点,把人类造成的问题交由人类来解决。
    虽然她在亚马逊雨林生活了四年都没碰到过不长眼的盗猎者,但谁也没法保证将来这种人就一定不会出现,更没法保证泛滥在潘塔纳尔的人、兽冲突不会在雨林边缘地带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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