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翅膀顶什么用,”他于是伸手指了指,“尾巴呢?”
    ……正中红心。
    十六号顺着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尾巴,似乎也很惆怅,飞回到木桩上不吭声了。
    第295章
    这年夏天热得很快。
    一周前刮拂在身上的山风还带着点凉意,安澜每晚都会飞到矮树枝上和小孔雀们挤在一起睡觉,早上再一起把身上的冷露抖落,没想到才下过一场小雨,天气就骤然变暖,中午基本都没法出门兜圈了,只好蹲在树荫底下装雕塑。
    可惜人类拉过来的水管已经关了,要不然安澜都想抱着水盆当宅家咸鱼,或者干脆把阀门开大一点,拿管子当花洒来冲澡乘凉。
    因为她连续好几天在水管跟前发呆,偶尔还会用嘴巴叨叨阀门,视线格外怨念,坐在监控跟前的工作人员以为出了什么问题,急吼吼地上山检查,最后回去汇报时还一头雾水。
    七月上旬,山里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雷雨。
    雷云压得最低的时候,安澜看到自己和其他绿孔雀身上的羽毛都蓬松了起来,好像头发在毛衣上擦过后一样。
    没过多久,一道闪电直直地劈在不远处的大树上,雷声震耳欲聋,险些把绿孔雀们吓得当场一家鸟整整齐齐。
    被击中的大树烧着了,但因为雨下得滂沱,火苗才窜起来没多久就被压了下去,只是那棵树变成了中空的样子,雨停后半个月就成了小动物的乐园。
    这次雷雨过后,老父亲又开始神出鬼没。
    此时安澜已经薅到了足够的孔雀翎,而且还有去年对对方活动规律的记忆作铺垫,所以并不觉得异常。再说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担心——
    家里来了一窝恶霸红原鸡。
    红原鸡是家鸡的祖先,从外观上看就是颜色特别鲜艳、特别漂亮的鸡,块头比一般的家鸡要大些,喜欢集群生活,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安澜刚开始看到这窝红原鸡时还觉得很稀罕,毕竟她以前没机会碰到鸡的老祖宗,然而两三天之后,她发现情况有点不对劲了。
    众所周知:鸡是一种攻击力很高的动物。
    碰到成年绿孔雀它们还会收敛一些,要是没有成年绿孔雀护着,它们就会像恶霸一样盘踞在食物周围,脖子上金橙色的羽毛整个炸开,肉冠和肉垂随着攻击前摇不断抖动。
    十四周大的小孔雀和红原鸡体型相仿,但在体型之外的各个方面都要被吊起来打,完全不是对手,一凑过去想吃饭就会被追着啄,有时候还是飞起来啄,挨了几顿毒打之后,它们干脆放弃了人类给雏鸟设置的食盆,在灌木丛里扒饭吃。
    孩子挨打,只能大人上了。
    安澜从此过上了和鸡斗智斗勇的生活。
    每天早上开饭前她都会张开翅膀在红原鸡群里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回穿梭,仗着腿长脖子长把块头最大的两只母鸡叨得上蹿下跳,好让小孔雀们有充足的时间去吃饭。
    然而中午她休息的时候没法看着,红原鸡们就会杀个回马枪,对跑来跑去的小孔雀下黑手。说实话,毫无防备地被鸡啄一下是真的痛,安澜自己中过几次招,每次都热泪盈眶,恨不得把它们的尾巴毛拔秃拿来做毽子踢。
    本以为要纠缠到天荒地老,没想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没过多久,绿孔雀和红原鸡都吃了瘪。
    树林里飞来了一些长得很像麻雀但仔细看又不是的小鸟,毛色很杂,飞行速度很快。每当大鸟经过时它们就会呼啦一声飞上天,等到安全的时候再齐刷刷地落下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着补饲点的食物。
    这还打什么。
    不打了,抢饭要紧。
    绿孔雀家族和红原鸡家族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和谐,以至于几只路过此处的白鹇还以为大家都是那么温柔,那么善良,那么大度,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蹭饭大军,为五颜六色、花里胡哨的羽毛海洋中增添了一抹靓丽的白。
    眼看小孔雀们不再挨打了,安澜也放下心来,把看护工作还给了三只成年雌孔雀,自己捡着凉快的日子跑到巡逻路线上去找乐子。
    七月中旬,阿木、英虎和另一名护林员老罗一起进山,阿木郑重其事地从胸口摸出一束沉甸甸的麦穗,说是村里要过火把节,希望今年明年都有好收成,顺便给她带了个小礼物。
    安澜当时就一激灵。
    过节=热闹=有事情可以打发时间。
    既然有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做,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的,问题只在于她不知道村里过节的具体安排,要是自己飞下去说不定会错过时间,而且还有可能在乌漆墨黑的夜里伤到自己。
    思来想去,还是跟着护林员一块走吧。
    于是年仅二十四岁的阿古英虎承担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承担的重担——如何劝说一只从栖息地跟出核心区还想一路跟下山的珍稀绿孔雀。
    答案是无解。
    赶又不能赶,吓又不能吓,嗓门大点安澜也不怕,充分发挥了本来轮不到孔雀点亮的装死技能,最后英虎实在没辙了,只好放弃,走到山下时还在咕哝“你这个鸟有点问题”。
    护林员们愁云惨雾,安澜这里倒是阳光灿烂。
    一下山她就往自己惦记了很久的田地跑,在田埂上散了会儿步之后又扭头往河边飞,跟石滩边上正在把羊群往回赶的村民来了个偶遇。
    在村里看到绿孔雀毕竟还是稀罕,而且安澜走来走去看新奇,也不怕生,才过了半小时不到,原本分散在各处为过节做准备的村民就聚拢过来,起先是小心观望,最后放大胆子来逗她玩,还有人带来了新鲜的黄泡果和橄榄。
    “村里本来就是有绿孔雀的啊。”一位老人这样说。
    的确,在他们小时候绿孔雀经常从山上飞下来喝水、吃食,只是后来慢慢销声匿迹了,现在让年轻人们觉得如梦似幻的景象对老一辈来说只是昨日重现,是大家都喜闻乐见的旧景。
    好几位老人都喜笑颜开,连连说是好兆头,很吉利,要不怎么村里正好要过火把节,山上就有神鸟飞下来同乐呢?
    安澜痛痛快快地薅了一堆东西吃。
    等到天色将晚时围在她边上的人群才慢慢散去,民居之外亮起了火把的长龙,翻过这座山的远处似乎也有朦胧的光影,人们载歌载舞、祈祷丰收,笑声、歌声和助威的叫喊声响彻云霄。
    阿木、英虎和一位打扮亮眼的中年女子始终陪伴安澜站在河滩上,担心火光和人群的声音会使她受到惊吓,但见她不仅不怕还想往人群边上凑,这一家人多少也有点好气好笑,便在河边点起了一支小小的火把。
    火光照耀在安澜的羽毛上。
    英虎念念有词,说着些吉祥的话,他的母亲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肩膀。阿木素来寡言少语,眼下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是站在一旁,很憨厚地笑着。安澜默默地看,静静地听。此刻她真的希望自己就是神鸟,有传说中的神力,能够给这些可爱的人带去山林的庇护,带去丰收的喜悦和安宁。
    第二天早上她离开山村朝家的方向飞去,几个护林员不放心,一路跟到了核心区里。
    从这次相遇之后,绿孔雀就此和村民结下了不解之缘。
    安澜开始频繁下山蹭饭、玩耍、看热闹,有时还会在村里的大树上蹲着午睡,尾巴垂下去,钓鱼似的钓一些村里的小萝卜头。因为村庄位于山区,平时外人不多,日子过得很宁静,村民们很快就习惯了有一只绿孔雀在附近活动这件事,也没想着要拍照片做宣传,直到几个外出工作的后辈回家探亲。
    这下可在社交平台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虽然云省一些景区说是有野生绿孔雀,但它们都生活在深山老林里,除了赶牛赶羊的村民、护林员和徒步登山客之外,普通游客基本上不可能碰到。一时间,多方打听想到村里来旅游度假的游客数量激增,摄影师和研究员们也都蠢蠢欲动。
    人多的地方是非多。
    村民们一方面为山区环境保护得好感到自豪,一方面又担心来人会惊吓到绿孔雀或者别有用心,于是从村长到小辈齐上阵,在各处贴上了“保护环境”、“注意音量”和“请勿抚摸孔雀”的标语,还主动观察游客们的异常动向,结果在两个月里举报抓获了三名倒买倒卖珍稀保护动物制品的犯罪分子,连州政府都被惊动了。
    在这种环境底下,安澜过得十分潇洒滋润,成为了老父亲之外出门最勤快的家庭成员。
    她唯一担心的是自己会因为吃得太多从一只仙气四溢的绿孔雀变成一只圆滚滚的肥鸡,于是在不下山的时候越发勤快地练习奔跑和飞行。不仅自己飞,还带着其他几位女士一起飞,让家里四个月大的小鸡崽子们在地面上傻乎乎地跟着跑来跑去。
    不愁吃,不愁喝,不愁娱乐,安澜一度认为世界上再没有事能困扰到自己了。
    直到某天她下山玩耍时发现村口的田地里种的东西变了,原本种植其他作物的地里种上了成片的豌豆,边上竖着几块牌子,每一块都写着“绿孔雀食源地”,底下贴着绿孔雀的照片。
    这照片不知道是哪位“摄影大师”的杰作,每一幅都完美捕捉到了绿孔雀开屏时的景象,而且还是罕见的雌孔雀开屏时的景象——可惜是从后面拍的。
    如果主角不是自己,她可能会欣赏一下这肉桂色的飞羽、完美的黑色扇面和蓬松雪白的扇柄。
    安澜:“……”
    好不容易养那么漂亮的羽毛,为什么不拍正面!
    毁灭吧,这无情又残酷的世界!
    第296章
    安澜万万没想到下山一趟还能看到这种几年之内估计都不会倒掉的图片版黑历史,一时间也顾不上为食源地高兴了,只想飞奔回山上栖居。
    然而回家也并不那么让人感到快乐。
    最开始母亲不习惯她老往外面跑,只要距离稍微一拉远,呼唤的鸣叫声就会响彻山林;可是后来母亲习惯了她不在家的情况,乍一见她蹲在树枝上还愣了好几秒钟。
    安澜由此体会到了大学生放假回家的感受。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每天都有贴贴蹭蹭梳理羽毛的亲热待遇,中午可以挤在一根枝条上睡觉,傍晚觅食刨到好吃的虫子,母亲啄两下就会放开,把虫子留给她和其他几只小孔雀吃。
    等到第四天,情况好像有些不对劲了。
    这天母亲逮到了一只褐色的蝴蝶,安澜倒也不是想吃,只是有点好奇,所以第一时间凑近去看。结果喙尖还没碰到地面呢,脑壳上就被轻轻叨了一下。
    回头一看,就看到了歪着脑袋的大孔雀。
    到这里安澜还有点疑惑,但很快母亲就用咔哒声和往前拱的动作传达了自己的意思——这么大只鸟就不要再跟小孔雀抢食吃了。
    冤枉啊!
    当时安澜就觉得六月飞雪。
    明明她从小就不吃鳞翅类昆虫的,而且这些小孔雀哪里还是“小”孔雀,一个个块头都比红原鸡大三圈,再过几个月说不定都能赶上成年绿孔雀了,根本不需要长辈刨食给它们吃。
    大鸟和大猫一样,在有独立生存能力后做出分享食物的行为基本上不是为了供养,而是为了友善、亲近的情感表达。反正都是要表达,为什么只和小的表达,难道大的就不用表达了吗!
    安澜虎视眈眈地盯着几个兄弟姐妹。
    然而这些小孔雀基本上都是在她的羽翼底下长大的,平时吃饭在一起,睡觉在一起,玩耍在一起,碰到危险时也习惯了跑到她和其他雌孔雀身后去寻求庇护,哪怕她把眼睛瞪出来都不会怕。
    三只小的一拥而上,你啄一下,我啄一下,没几下就把可怜的蝴蝶给撕成了碎片,只剩下干巴巴的翅膀无人问津,鳞粉沾得到处都是。
    其中一只小孔雀吃没吃到多少,喷嚏倒是打了好几个,委委屈屈地跑过来想要贴贴,结果因为块头太大了,差点撞得安澜眼冒金星。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选择原谅它。
    第五天,情况持续“恶化”。
    这天从早上开始母亲就用很奇怪的目光注视着安澜,吃完饭之后也一直歪着脑袋在看,一边看一边估量,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五天过去了她还待在领地核心区里。
    中午下了会儿小雨,雨点打在身上有一丝丝凉意,安澜抖抖羽毛,不小心把一大堆水珠抖到了老母亲身上,大孔雀眼睛里立刻出现了非常拟人化的恼(嫌)怒(弃),好像她一下子就变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起来。
    安澜:“……”
    这日子已经没法过了。
    难道是前端时间她活动得太有规律,以至于家里大大小小的孔雀们都习惯了这种规律,骤然打破后就会出现不适应的状况吗?
    绝望的安澜只能去自己亲手搭起来的孔雀翎大鸟巢里寻找安慰,想到这只鸟巢是在两脚兽眼皮子底下一点一点建造完成的,而且还是猛禽样式的,肯定会成为专家们的头发毁灭者,她低落的心情才缓和不少。
    在山上这一躲就是整整一个月。
    夏天最热的时候慢慢过去,时间即将走到金秋时节,安澜再想躲也躲不住了,毕竟又到了孔雀家族一年一度下山“偷菜”的时候。
    补饲点并没有被撤走,只是周围的鸟儿越来越多,偶尔还会有其他小动物来抢食,绿孔雀们大概认为山下是片更大的资源地,有利于在入冬前储存能量,于是今年仍然没有改变行程。
    一个多月没看到绿孔雀的人类这下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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