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只成年雌兽紧紧贴着彼此,齐齐露出了恫吓的眸光,站成了一条攻守兼备的波浪线,只在前爪和位置和抬头的高度上有差异。
    当统治者联盟摆出斑鬣狗最常见的作战队形时,其他政治联盟和零散成员也都找到了自己的定位,一小撮一小撮地分散开,时不时还会有成员忽然向前暴冲一段距离,在把靠得过近的敌人逼退后又迅速折返。
    战线犬牙交错,局面一时半会儿陷入了僵持。
    双方撇开尖牙利爪,只是隔空辱骂,而安澜受到的最多针对来自跃跃欲试的密苏瑞。
    这位曾经被她击退过的狩猎队长眼睛里有着真切的仇恨,那是有针对性的、因为具体的事情而产生的恨意,而不是因为两个氏族间频繁发生冲突而形成的没有明确目标的宽泛的敌视。
    安澜深深地望了一眼。
    她记下了这两只斑鬣狗的进攻倾向,觉得将来某天一定会派上用场。而北部女王也意识到了部分臣属的骚动,用大声发号施令来喝止这些成员。
    当然——流血冲突到最后还是会发生的。
    统率斑鬣狗氏族就好像在驾驶一架由雪橇犬拉动的雪橇,绝大多数时候都能做到令行禁止,但在少数时候,主人的命令会和雪橇犬根据天赋、经验和本能做出的判断相背离,或者和某些有小心思的雪橇犬的愿望相矛盾,往往造成自乱阵脚或者命令直接被违抗的后果。
    聪明人不会去硬拉马笼头。
    能够把大规模对战这件事按下来已经让安澜很满意了,她也清楚许多氏族成员同敌人有着血债,形势推到这里,必须给个方案让它们发泄一番,但又不能是无法抽身的那种发泄,于是在细细思索之后,她要求大部队先行后退,以观察是否存在分散战斗的可能性。
    无论是南部氏族还是北部氏族肯定都存在一些地位没那么高也不愿意表现的成员,一旦发现没有迫在眉睫的战斗风险,这些成员往往会直接离开,或者在边缘地带默契做戏,这样一来,战斗规模就可以被控制在一个更小的区间。
    小型战团可以自己选择恰当的对手,造成的伤害有限;战团彼此之间无法及时支援,就不存在忽然冒出来打破战局的敌人;斑鬣狗长于抗压忍痛,在形势恶化时,它们完全可以向巢区撤离。
    这个战术被证明是成功的。
    至少在和北部氏族的冲突中是成功的。
    大部队分散开来,北部女王带着盟臣追赶着统治者联盟……坏女孩强行顶了上去,安澜非但不认为这是僭越,反而心中一喜……趁着北部女王狐疑的时间,她压倒了某只冲得太过靠前的盟臣,扯掉了它的半截前爪……
    退出一公里半,北部氏族停下了脚步。
    安澜意识到看密苏瑞可能曾经告知过北部女王她的战斗倾向——杀死或者废掉所有落单的敌人,更注重减员效率,不在意大局的“成败”。
    在没有摸透她的思路之前,对方一定不会愿意带队深入这块陌生的领地,以防被安澜借助地形拉散,或者借助其他掠食者群体冲散。
    于是,这次领地冲突以“握手言和”告终。
    等到南部氏族大部队在中部猎场会合,准备驱逐附近的两头母狮、抢劫它们的猎物时,安澜大致数了数,发现绝大多数成员都回来了,而且状态不错,只有非常小的一撮不知所踪。
    准确地说——只有三名先代盟臣不知所踪。
    “失踪”是草原上最接近死亡的事。
    假如是其他成员安澜还不会那么惊讶,毕竟总有战斗力不足或者同伴数量不足的成员会在冲突中丧生,可出问题的是先代盟臣群体,它们的战斗力不容小觑,更是在多年拼杀中培养出了超然的默契,绝非随随便便就可以拿下的对象。
    难道是撞上了狮群?
    还是跑到了母象的活动区域?
    至于自行离开这个可能性,安澜连考虑都懒得考虑——盟臣们陪伴在黑鬃斑鬣狗身边已经有十多年了,它们一起忍耐过来自统治者的打压,也一起分享过夺取王座后的荣耀。
    不管黑鬃在后期怎样对待它们,这些盟臣们始终效忠首领,直到它失去所有继承人、因伤病变得虚弱、不得不让出女王的宝冠,仍然不离不弃。
    目前黑鬃斑鬣狗正在缓慢的康复当中,再过一段时间或许就能像从前那样奔跑起来,活跃在狩猎和战斗的第一线,甚至可能重新对王座发起冲击,盟臣们又怎么会离开它呢?
    就是这样才让人发愁。
    黑鬃斑鬣狗在势力最惊人的时候拥有接近十五名盟臣及后备军,而这支庞大的队伍目前只剩下了五名成员,其中两名后备军还在不断跟其他政治联盟接触,似乎想要另谋出路。
    这下好了,从五又一下子减到了零。
    安澜可以发誓她在做出战术撤退这个决定时没有任何奇怪的念头,平日里也从不对断尾联盟及三角联盟针对先代盟臣的行为推波助澜,甚至还多有阻拦,可是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
    现在发生的一切看起来真的很像“清洗”。
    等到斑鬣狗们吃饱喝足,开始张罗着给同伴和幼崽带肉时,她一边叼起一大块后腿肉,还在一边思考着该怎么跟即将要变成光杆司令的前任女王讲述这个重大打击,又该怎么处理即将从厚冰层慢慢转向薄冰层的随时可能破裂的关系。
    这天夜里,巢区的氛围也的确十分诡异。
    第二天上午,明明没做坏事但莫名有点“做贼心虚”的安澜带着坏女孩和壮壮外出巡视领地,顺便避一避黑鬃斑鬣狗那五味杂陈的视线。
    出于某种预感,她们在北部边界做完加强标记后,一路沿着昨天大部队散开的方向搜索,并在对峙地点往东约有两公里远处找到了一具尸体。
    这具遗骸在被找到时就只剩下了一半,显见是曾经遭到过什么动物的撕咬,仅仅通过观察,安澜很难确认致命伤在什么地方,但她在尸体附近嗅到了一股隐隐约约透着点熟悉的气味。晚些时候,巡逻小队又在一公里外的稀树林里找到了一具尸体,身上同样存在着熟悉的气味。
    最后一名盟臣在远处的水塘边被找到,断了两条腿,瞎了一只眼睛,喉咙也被咬过,奄奄一息,全靠顽强的生命力撑着在眨眼睛。看到女王,它用力地撑了一下身体,从喉咙里发出空气流动的嘶嘶声,好像要告知什么,又要警示什么。
    安澜低头嗅到那股同样的气味,终于明白了自己在见证什么。
    这是一场针对黑鬃斑鬣狗的等待了无数年的报复行动。
    这是一封写给南部氏族,写给现任女王的警告信。
    这是希波在说——做好准备,因为风暴就要来了。
    第363章
    这天最后,安澜决定在水源旁边过夜。
    其实按道理说作为女王的她是不应该在东部边界逗留的,尤其是当身边只带着坏女孩和壮壮、护卫能力严重不足的时候,可每一次她刚想转身离开,都会被幸存者的目光攫住视线。
    那双眼睛里燃烧着对生的渴望。
    它是如此的想要活下来,以至于放下一切苦苦恳求,紧紧地抓住她,好像抓住一根漂浮在河面上的稻草,祈祷自己不会被丢在这里等死。
    安澜……没法拒绝这样的请求。
    所以她在河边静静地趴卧了下来,途中赶走了几只蠢蠢欲动的秃鹫,还吓跑了一只闯进领地里来寻找觅食机会的流浪斑鬣狗。
    太阳落山之前,坏女孩和壮壮外出狩猎,带回来半只瞪羚。安澜自己吃了一大半,又把食物撕成碎肉喂给给幸存者。有了食物提供的能量,它好像恢复了一些,到后来竟然能慢慢爬到河边、努力伸长脖子去喝水了。
    事实证明斑鬣狗确实是最能活的动物之一。
    第二天清晨天才刚蒙蒙亮时,这只硕果仅存的前朝盟臣已经掌握了用两条腿站立的技巧,只是还需要用断折的肢体来保持平衡,挪动起来疼得直发抖,每前进几十米就得停下来恢复体力。
    安澜、坏女孩和壮壮陪着它一路往巢区走,大前辈越走越不耐烦,但又不能抛下两个“没法保护自己”的后辈,于是便把所有压力都倒在了伤员身上,一边呼噜呼噜,一边死亡瞪视。
    大约真是压力出动力,幸存者走到半路有好几次明明都走不动了,都躺下来喘气了,到最后还是像尾巴被火烧着一样勉强爬起来继续走,就这样走走停停,竟然真的走到了西部猎场。
    断尾联盟正好在那里狩猎,大羚羊没扑到,倒是碰到了一夜未归的女王和怎么看怎么像死了一半的先代盟臣,惊得当场就啸叫连连;比它们更惊讶的大概只有等在巢区里的黑鬃斑鬣狗——后者早就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实在没想到还有机会和多年同伴再见一面。
    安澜的声望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提升,然而她并没有时间去庆祝,因为在幸存者缓过一口气来、复述了当日是如何被希波带着族人偷袭的之后,整个巢区都骚动了起来。
    低位者们为领地安全忧心忡忡,高位者们为尊严受损而义愤填膺,黑鬃斑鬣狗明明长期精神不济,却因为仇恨忽然恢复了做女王时才有的精明和威势,不断用煽动性的话语向王座施压,希望看到敌人们都倒在荒原上流血。
    问题在于——敌人不会等着让人来放血。
    安澜提高了巡逻的频率,增加了巡逻队员的数量,连续好几天带着大队人马越过边界线去“寻仇”,然后一无所获地折返。有一次她发了狠,越过过空荡荡的希波氏族巢区,一路追进东部氏族领地,结果仍然没有看到敌人的踪迹。
    南部氏族就在这样高悬的心绪中度过了一个月。
    直到降水开始缓慢减少时,安澜才一次常规巡逻当中见到了许久不成谋面的“希波女王”。
    当时希波被四只雌兽环绕着,似乎是在赶往某个猎场的路上,走到中途,它们嗅到了安澜、坏女孩和箭标的气味,便放慢脚步,走到一处隆起的土丘上,等待着敌人的到来。
    安澜恍然间意识到好像每次她看到希波时对方都站在相对较高的地方,不是矮坡就是土丘,并且还要摆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或许是它天生就喜欢用影子笼罩住其他动物的身体,亦或许是它需要一点垫脚的东西来支撑自己俯瞰那些故乡的高位者,以忘却从离王座一步之遥处跌落到谷底的惨痛经历,但无论原因为何,都不妨碍这个姿态要传达的挑衅意味。
    老实说——坏女孩和箭标的脾气都很坏。
    如果不是出于安全考量,安澜不会同时带它们出门;但每次只要同时带了它们俩出门,她都觉得自己不是在巡逻,而是在溜两条战斗力max的、撒手就没的大狗。
    这回也不例外。
    看到希波停下脚步,箭标当场就冲了出去,坏女孩稍作“矜持”,不过也就是慢了几秒钟,转眼就跟一阵风似的刮没了。为了防止它们陷入五对二的不利局面,安澜不得不翻着白眼追了上去,但她毕竟还没有那么自负,在开始冲刺的第一时间便召集了在附近活动的氏族成员。
    低吼声像沉闷的雷音那样朝远处滚动。
    其中一名敌人条件反射性地发出了尖厉的“笑声”,提醒所有同伴注意规避危险。与此同时,希波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它从土丘上投来最后的饱含深意的一眼,冲着这个方向龇了龇牙,便带着族人奔向了广阔的草原。
    三天后,断尾联盟失去了一只亚成年。
    七天后,低位者们在北部猎场遭到了一场袭击。
    比起北部氏族,希波氏族规模更小、更灵活、更机动,一旦它们决定制造麻烦,就会像躲在黑暗中的刺客,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制造死伤。
    屋漏偏逢连夜雨,由于猎场中频频传出求援声,主战力们被左右拉扯、疲于奔命,导致无法有效应对北部氏族的再次入侵,险些在边界线上重演第二场无法阻止的大溃败。
    安澜清楚地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在黑鬃女王当政时期,双线迎敌就把氏族拖入了深渊,最后甚至葬送掉了三个继承人人选和一个还算辉煌的王朝;现在坐在王座上的是她,而她不会让这个王朝在还未腾飞时就沉沉坠地。
    或许是时候启用一些可能招致争议的手段了。
    于是,在雨季的尾巴梢,安澜一边加大对幼崽和母兽的保护力度,一边把目光转向了频繁出现在领地当中的游荡者们。
    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她允许六只处于流浪状态的雄性斑鬣狗加入了南部氏族,随后和诺亚打配合,让这些渴望能在新氏族安家的雄兽意识到了“正确”表现自己的重要性,有力出力,没力充个人头数,勉强顶住了接连减员给防线造成的漏洞。
    但仅仅这样还不够。
    在把游荡者薅过一遍之后,安澜又盯上了这个雨季频繁出现在季节性猎场的借道者和那些长期徘徊在巢区以外二到四公里处的、希望通过不断示好来加入氏族的流浪雌兽。
    接纳雄性是一回事,接纳雌性又是另一回事。
    为了减少来自氏族内部的压力,安澜这一次没有选择“独断专行”,而是带上了箭标和断尾,以此来堵住大部分高位者的嘴。
    多个世界的社群生活给她带来了一条重要经验——参与感很重要。
    如果一个决定是首领自己做下的,部分成员就会因为感觉遭到了忽视或者不受尊重而频频挑起质疑;反之,如果一个决定做下时大家都在场,那大家就是共犯了,往后就是想抱怨也不行。
    本着这个认知,安澜直截了当地告诉臣属们:氏族现在情况不好,领地总在受威胁,还有一些想搞复仇的家伙。等幼崽养大时间太久了,必须得先吸收一波新鲜血液。所以,喏,选吧。
    说实话,箭标和断尾当时差点前爪绊后爪。
    它们也知道能被带出来接触流浪雌兽自己其实就已经被坑了,但能怎么办呢,女王毕竟和同伴不一样,没法拿有生以来最嫌弃的眼神盯着人家看,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假装无事发生。
    装着装着,又觉得好像是那么回事——
    招揽雌兽是不合常规,但眼下也不是常态了啊。
    没错,大型氏族很少向想得到庇护的独行者伸出橄榄枝,可在斑鬣狗奉行的“铁血”、“等级”和“规则”之道顶上,还有一个永远处于最高优先级的行动依据,那就是“生存”。
    北部氏族压得那么紧,希波又那么疯,再不想办法稳住局面、反推回去,有多少领地面积都不够它们侵吞的,氏族成员们迟早要吃不上饭。
    反正有女王顶在前面,万一招揽进来的雌兽太出息了,真的改写了政治格局,也是女王第一个倒霉,它们这些联盟说不定还能坐享其成、竞争上位,干嘛要跟女王顶牛呢?
    ……说干就干。
    断尾过去虽然没干过对外招兵买马的工作,但借助血亲的帮助和自身悟性,竟然也干得有模有样,通过分享食物、允许接近示好、相互交换情报等方式招揽到了两只还算不错的流浪雌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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