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是说大象的眼睛会说话,而此时此刻,安澜看着外婆的眼睛,总觉得自己看到的是某种诙谐的感慨:这头小象……好像老是莫名其妙避开一些拦路的灾祸。
    是运气特别好的缘故吧?
    怎么想都只有这种说法可以解释吧?
    更巧的是,就在阿达尼亚流干乳汁后短短半天时间,象群正好走到了迁徙途中的一个补给点上,因为出发的时间太晚,卡拉本以为这个水源肯定已经干涸了,但情况却好像和它想的恰恰相反——
    真是奇了!
    安澜自己还没成长到能和长辈们一样随心解读气候奥秘的年岁,但整个象群行走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起来,一路走出数公里,她才远远看到荒野中一个反着光的亮色小点。
    这个小点是真的就一个“小”点。
    走到近处,安澜发现它甚至不比一个篮球场大,让小象整个身体进到水里去泡泡都费劲,更别说让成年大象进去降温。而且水源地并不是非洲象的独有场所,除了象群,这里还有斑马、角马、羚羊,以及虎视眈眈的掠食者们。
    为了保护小象,母象们一开始把队伍收得很紧,可就算是它们也无法抵挡水的诱惑,随着越来越多大象下到水塘当中,安澜也从队伍中心慢慢掉到了外侧,由母亲和看护员陪伴着。
    好在在场没有掠食者敢当面来捋虎须。就算是距离最近的一头花豹也只是紧盯着正在喝水的老年斑马,尾巴尖甩过来又甩过去。
    鉴于上一世有着太多太多和花豹相处的经验,当这头大猫短促地动了一动时,安澜一眼就看出它马上就要“手贱”了,当即朝着侧面闪躲,正正闪过了斑马踹向骚扰者的那一个飞踢。
    在泥地里活动还是挺考验平衡性的,她自己没意识到,那一个闪避看起来简直像是因为踉跄而躲过了蹄子一样,颇具戏剧效果,就连脾气不太好的阿伦西亚都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自那以后,卡拉打量她的时间就更多了。
    外婆频繁的沉吟让安澜有了点不同的想法,恍惚间,她意识到自己在成为族长这个实现日遥遥无期的目标之外,似乎还有一条路可走。
    智力较高、社会性较强的动物在遇到难以确定该怎么做的情形时,总是会把希望寄托在两类个体身上——最有权威的那一个,以及总是能误打误撞找到出路的那一个。
    前一种情况中,安澜的年龄是个巨大阻碍;后一种情况中,她的年龄反倒是有利的了。
    在无关重大事项的场合里,整个象群都是围绕着年幼者而不是年长者活动的,稍加管束之余,成年母象们都很愿意让小象们像卫星一样绕着大群活动,有时甚至会为了它们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改变大群的既定行程。
    安澜有足够多的时间去用经验和智慧证明自己。
    在成为“大前辈”之前,她可以先成为卡拉家族的“幸运星”。
    第405章
    “立人设”是件不可急功近利的事。
    因为知道太迫切只会弄巧成拙,安澜在定好方向之后就暂时沉寂下来,跟着休整完毕的大部队继续朝着预定的目的地进发。
    离开沙漠地带,路就变得好走了很多。
    卡拉带着象群踩过干燥的土地,越是靠近终点,植被越是丰茂,人类活动的痕迹也随之增多,有好几次它都明晃晃地走到了车行道上,沿路农田里的居民站直身体朝这里张望,一半带着惊慌,一半带着麻木。
    空中漂浮着一股辛辣的气味。
    非洲象好像非常厌恶这股味道,尽管体力告诫,却还在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安澜跟着小跑了一段距离,在离开这片村落前才看明白这股气味的源头——原来农田外侧悬挂了一些瓶瓶罐罐,其中装着混合过又发酵了的辣椒粉。
    距离村子稍远一些的路边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挡风玻璃沾满浮土,车身上画着头正在吃草的大象,边上写着“特快专车”一词,再往后些还贴了张红色的三角警告标记,提示人们“注意大象”。
    当象群经过这辆汽车时——它甚至还没有卡拉的视平线高——安澜看到车门上有两块不大不小的凹陷,似乎是撞击导致的,而引擎盖也没逃过类似的命运,一个边角翘着,不能完全闭合。
    沿着这条路走出半公里,踏上长满灌木丛的原野,她还在回想刚才看到的画面,回想去年工作人员所说的“人象冲突日渐激化”,回想上辈子做斑鬣狗时听到过的非洲象袭击观光车的新闻。
    安澜在心里叹了口气。
    矛盾……是客观存在的,非洲象值得同情,被袭击的村民、过路者和游客也值得同情,只要现状得不到改变,谈论谁对谁错根本没有意义。
    怪村民吗?他们扩大农田区域是为了生存。
    怪大象吗?它们走的是祖祖辈辈走过的路线。
    怪园区不该组织游客观光?他们也需要经费。
    面对这一无解难题,安澜只能站在微观的、个体的角度,保护好自己和亲眷,闭上眼睛,捂上耳朵,不看不听不想其他同类和人类遭受的损失。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她踏上了柔软的草地。
    这是安澜第一次完整走过这个家族世代相传的迁徙路线,也是她第一次看到祖先们为后辈选择的旱季避难地点,当这张线路图被刻进脑海、和曾经熟读的地图相对应的时候,一切都有了意义。
    卡拉家族克服千难万苦穿越卡拉哈迪沙漠,原来是为了来到这片乐土——
    奥卡万戈三角洲。
    奥卡万戈三角洲,又名奥卡万戈沼泽,是世界上最大的内陆三角洲。每年旱季,北方强降雨形成的洪水沿河奔流而下,将这块土地浸泡成一片泽国,为集结而来的动物们提供了绝佳的避难所。
    一路走来,安澜最直观的感受就是:绿色变多了,哪怕在较为荒芜的地方,也不见迁徙前那种光秃秃的、开裂的土地,每隔一段距离都生长着抗旱的灌木,大群红嘴奎利亚雀在这些灌木和黯淡的草场间来回飞行,寻找着干瘪的草籽。
    在沙漠中,象群是孤独的行进者。
    但在这片绿洲里,象群只是体型特殊的赴宴者。
    非洲水牛比象群来得更早,此刻早已拖家带口地分布在三角洲里的各个区域,黑斑羚、角马、斑马这些常见动物也随处可见,在有蹄动物泛滥的场合,狮子永远不会缺席,巨大的鱼鹰在高空盘旋,预示着不远处就有开阔水域存在。
    奥卡万戈最具特色的红驴羚涉水而过,带着三只幼崽的猎豹妈妈本想上前追赶,余光看到慢慢走近的象群,不得不停下脚步,警惕地拉开距离,放弃了这次狩猎机会。小猎豹们不知道母亲心中忧虑,只顾着在草丛里打滚,其中一只四脚朝天,伸出前爪去捞母亲那摇来晃去的长尾巴。
    卡拉对这些视线浑不在意,带着家族前去觅食。
    象群的目标是一棵吊灯树,阿梅利亚一马当先,两条腿架在树干上,把大树推得簌簌作响。几头小象看它吃得香,便都眼巴巴地跟着转。边上站着的阿涅克亚可见不得这种眼神,当即用象鼻把树枝往下一卷、一拉,将那流淌着甘甜蜜汁的花朵送到孩子们嘴边。
    吃饱喝足之后,卡拉家族安顿了下来。
    老族长选择的暂栖地是一片小河湾,非洲象虽然不会像狮子、老虎那样用种种方式划分有形的领地,却也有着一定的领地意识,在这片新家园里,它们是“和平”的缔造者和维护者。
    动物世界里没有律法,一切默契自在心中。
    在猎物资源充足的时候,掠食者们选择远远地避开象群,即使强如鬣狗和狮子都不想来找这些陆地巨兽的麻烦。即使偶尔有袭击发生在周围,也好像一个晃晃悠悠的气泡,刚浮出水面,就会迅速被空气中这庞然的宁静所吞噬。
    非洲象还是浅水河道的开辟者和维护者。
    卡拉家族一共有超过三十名成员,当整个象群经过沼泽地时,成年母象会教小象如何用鼻子把水底的芒草连根拔起,然后通过左右甩动拍击水面的方式去掉淤泥,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吃,一边踩,胃袋塞饱了,一条水道也就开好了。
    动物们享受着大象带来的福利,鳄鱼会利用这条潜水通道晒太阳,羚羊会在这些区域里自在跳跃,就连河马有时也会偷个懒,离开自己负责的水底通路,选择走大象开辟好的坦途,唯有水雉骂骂咧咧,生怕自己下在浮草上的鸟蛋会被这些“讨厌又野蛮的怪兽”踩个粉碎。
    在奥卡万戈,生活一下子就变得安逸了起来。
    安澜因为长途跋涉凹陷下去的脸颊迅速恢复了饱满,每天都有清澈甘甜的水喝,有多种多样的植物吃,她便有意识地跟着长辈进一步探索周边环境,准备为自己的“大计划”添砖加瓦。
    奥卡万戈三角洲有一些崭新的危险源。
    第一个给安澜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的,就是在这片沼泽地里称王称霸的尼罗鳄。
    尽管老家也有鳄鱼,但都不像这里的鳄鱼那样巨大无匹,随便找一个沙滩岩滩,就能看到四米多长的鳄鱼在扎堆晒太阳,她甚至见到过一条足足有五米多长的“爬行龙”。
    鉴于尼罗鳄有水加成时的凶残名声,母象们对这些掠食者极为警惕,且很容易采取顶格反应。
    某个下午,安澜正跟着外婆在河湾辨认植物,因为纸莎草的口感有一点苦味和辣味,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刚想”抱怨“一番,余光就扫到了河面上经过的一条”浮木“。
    按照她过去和鳄鱼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这头大家伙应该是在蹲守不远处一群准备来喝水的羚羊,甚至连眼神都懒得分给来给祖孙俩一个——然而它没有想到,大象才不在意它想袭击的是谁。
    守护在侧的阿伦西亚和詹妮特踩着水猛冲了过来,把这头正在靠近河岸的掠食者打了个措手不及,而卡拉顺势跟上,像折断枯树枝一样轻描淡写地踩断了它的脊椎,那一记“咔吧”声响足以让数十米开外坐在树荫里乘凉的狮子瞳孔地震。
    因为卡拉家族的默契配合,第一个危险源其实算不上是很难处理的危险源,反倒是另一种掠食者有时会让它们束手无策——
    被洪水带下来的巨型蟒蛇。
    小象多纳特在进入沼泽地时就被一条非洲岩蟒缠过一次,受惊应激的蟒蛇险些折断了它的后腿,要不是没来得及缠结实,让成年母象们找到了解开“绳结”的切入点,说不定它还真能给象群制造出一个大麻烦。
    除了这两种爬行动物之外,昆虫也叫人头疼。
    奥卡万戈三角洲里生活着几百种昆虫,它们似乎有着自己独特的交流方式,常常忽然集群起飞,密密麻麻地飘浮在空中,雀鸟们穿梭其中,享用着一顿美味的午餐,可被当做停机坪和各类挡板的大象们就没那么高兴了——自从来到这里,安澜每天都觉得浑身发痒,苦不堪言。
    以上种种“危险源”,有的可以通过与家族成员紧密抱团躲避,有的可以通过不要进入视线遮蔽场所躲避,有的可以通过泡在水里躲避,可最后一种危险源,即生活在附近的人类,有时是怎么躲都难以躲开,有时是会被长辈们带着往上撞的。
    绝大多数时候,卡拉知道不要和两脚兽打交道,它选择的小河湾并不接近湿地边缘,距离最近的村庄也有数公里远,然而,当作物成熟的时候,象之歌会把它们吸引到农田密布的区域。
    不是所有的大象都会袭击人类。
    至少安澜在家族中听到的教育都是“觅食需要避开那些直立行走的动物”,可问题在于——不能指望生活村民有能力辨认出每一头大象的身份,更不能指望他们熟知这些大象的行事风格,退一万步说,只要出现在村庄附近的,不是“小偷”、“强盗”,就是可能危及他们家人生命的存在。
    当人和象在三角洲边缘地带相遇,其中一方受到攻击的概率可以说是相当之高。
    正是这个现状,让安澜头疼不已,又忧心不已;
    但也正是这个现状,给了她与风险并存的机遇,让她第一次成功就职“救世主”。
    第406章 【二合一补】
    生活在三角洲边缘地带的纳托今天心情很差。
    早上,他不得不蹲下来安慰了女儿十五分钟,才把她顺利哄上了开往求学点的车;中午,他带着游客到湿地深处采风,结果两个游客发生争执,险些在独木船掀翻在最危险的河段里;下午休息回家,老爹坐在门口用辣椒油泡织布,熏得他流了半个小时的眼泪。
    这些织布是用来保护农田的。
    从去年开始,运气就不太眷顾他们家的种植事业,先是遇到了秋粘虫灾害,白白损失了一茬作物,然后又碰见旱季迁徙,剩下的作物被非洲象和水牛挑挑拣拣,完全成了自助菜场。
    期间门也不是没有过“转折”,农业官员下到各个村落里来讲解该怎样防治虫灾,还提供了一系列的“科学办法”,可就像他们曾经提供的“驱象方案”一样,这些办法最终都被证明效用不大——要避免一杀尽杀,当然只能和缓;要和缓,当然就不会收获什么立竿见影的成效。
    唯一的好事是:至少纳托家里还没人被踩。
    非洲的人象矛盾和印度一样严重,甚至更严重,有些国家一年下来因为大象袭击造成的死亡事件甚至可以达到三位数,而且这些遇难者的家人还很少得到足够的补偿,相反,如果他们用杀虫剂、电线、夹子或其他方法攻击大象,就会遭到当地政府数额恐怖的罚款。
    一来二去,矛盾只能是越来越深。
    纳托并不憎恨大象——作为“兼职”向导,他长期和这些动物打交道,也敬佩它们的智慧与雄奇,上岗前的自学经历更是让他明白动物保护的重要性——然而,人很难不受到环境的影响。
    明明工业化和现代化的气息已经散布到一些较为原始的村落里,从事狩猎、捕鱼、纺织等工作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从事旅游业的则越来越多,但他们根本无法实现和小镇居民一样的作息。
    傍晚,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村里就没人会出门了,有些更靠近湿地内侧的地区更是从四点过后就陷入沉寂,不仅无法劳作,孩子们无法正常上下学,就连最基本的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入夜后,村落是动物们的乐园。
    在这里徘徊的不仅有非洲象,还有跟随象群而来的非洲水牛、羚羊,有跟随这些食草动物而来的狮子、鬣狗和花豹,数不清多少个夜晚和清晨,纳托担忧自己一开门就会对上猛兽的眼睛。
    而这个清晨比过去的任何一个都要危险。
    纳托在睡梦中听到了一阵断折崩裂的闷响。
    起初他还以为是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压断了,但在缓慢地眨了两次眼睛之后,他反应过来,那个声音不是响自家中,而是在村落外围。
    为了弄明白情况,纳托翻身下床,趴在预先设计好的缝隙里往外看,顶着熹微的晨光,他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一长串缓缓走近的巨大身形。
    “大象来了!”于是他说。
    老爹和女儿被这呼唤声惊醒,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一老一少二人轻车熟路地掏出“防具”,锁紧门窗,远离了这时显得不太牢靠的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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