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野外,就连经验最丰富的专家也难免陷入低谷,被坏虫子咬了,被树叶割了,被土里扬起的病毒感染……齐达自己年轻时就没少遭罪,因此也没把新人暂时派不上用场这件事看得太重。
    他从包里翻到药片,掰出一些,先告诉让对方好好休养,要是不能在日上三竿时恢复精力就只能回到镇上去,最后可能分不到半枚普拉,又安排哈里斯留下照看,听消息收拾营地。
    就像这样,剩下三人踏上了行程。
    早上发生的意外有些扫兴,但只要一想到今天可能收获颇丰,他们的心里又会被期待填满。
    沿着水网划到小树林附近时,齐达似乎远远地看到了一些古怪的光点,但没等他仔细确认,那光点就消失不见。下了船的赛思科也随之吵闹起来,原来是他和姆夸阿桑找到了一些脚印,他们认为这是昨天那头年轻公象行动时留下的痕迹。
    “运气好的话,我们能在前面找到它。”赛思科不无雀跃地说,“我敢说这次我一定能把象腿切得更干净,不会像上次那样多留了点骨头茬子。”
    “那我敢说这次一定打中眼睛。”姆夸阿桑凑趣。
    直到这时,齐达也好,赛思科也好,姆夸阿桑也好,包括留在营地里的其他两名队员也好,没人觉得他们刚来的好运气会这么快用完。
    然而,命运似乎要和他们开个玩笑。
    或者说,任何事都不可能随随便便完成,哪怕是近在眼前的财富,也往往暗藏天堑,需要降下悬崖,再爬上高山,绕过弯才能得到。
    尽管早已把两头公象视为囊中之物,这天一直寻找到下午,三人却还在像无头苍蝇那样打转,找不到什么顺当的出手机会。
    对于库乌,他们是没办法出手。
    从早到晚都有人在附近穿梭,好不容易志愿者离开,齐达发誓自己都找到了合适的角度,下一秒钟却又有阔佬游客坐着直升机在湿地上空飞越,螺旋桨的轰鸣声把大公象惊得虎躯一震,转眼就跑远了——这一意外让赛思科破口大骂。
    至于那头年轻公象,他们是根本没处出手。
    在碰巧找到了足迹之后,赛思科就想顺路摸一摸它的动向,没想到这家伙的行进路线违反了一切猎手的直觉,既没有往库乌常去的采食地走,也没有往远离前沿营地或接近最近母象群的方向走,而是在大大小小的河道里来回转圈。
    五分钟前刚在河流一侧看到了下水的脚印,五分钟后却又在另一侧发现了同样是下水的脚印,简直好像在来回淌水,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更离奇的是:在一些地段,脚印还被掩盖了。
    齐达没说,赛思科和姆夸阿桑也没心情说,但这毫无疑问像是先前那些不速之客又在阴魂不散。
    “我们得去弄条狗来。”赛思科在太阳快落山时开了个玩笑——本来该是个玩笑。只不过他脸色阴沉,硬是没人敢接这句玩笑话罢了。
    很显然,“有肉在前却不能吃”的感受让他恼火,被不知到底有什么目的的家伙缠上更让他沮丧。
    事实上,齐达自己也有些心不在焉。
    等待已经是无奈之举,让等待变得物有所值的是任务完成后会得到的钞票和积累的名望,但如果有人捷足先登……对团队会是项很大的打击。
    回到营地的时候,赛思科走了两步,就忍不住踢远了被丢在一旁的羚羊头骨,唾沫横飞:“我实在想不通,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来的,是来干什么的!你们看到那些刮痕了,谁见过到处擦脚印还给大象擦脚印的无聊家伙啊,难道是鬼吗?!”
    “别瞎说……”脑袋不太清醒的罗杰咕哝。
    新人病了,抓不住重点,本意约莫是不想听到不吉利的话,但正好撞上枪口上,立刻为自己招来了一连串的咆哮和瞪视。
    今天一无所获的沮丧,以及搅局者可能再次出现、队伍却已经失去了前段时间那样强劲的后援的烦忧,像雷云一样压在了这个临时营地上空。
    事后想来,争吵本是可以避免的,但齐达在这个傍晚也被情绪困扰,失去了正确判断的理性,亦或者是他潜意识认为志愿者只不过是乌合之众,条子远在奇夫岛活动,线人那里也没有任何信号传来,因此放任了争吵,没有做出制止的举动。
    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只要将目标杀死,完成指名,等钱打到每一个人账上,大家瞬间就会忘记今天发生过什么。都是三教九流之辈,难道指望他们其乐融融?
    因此,齐达只是擦着枪,模拟着次日的行动,盘算着要不要给线人打一通电话,看能不能从队伍内部绊住那些志愿者——只要给三个小时,不,两个小时,就足够他们完成工作。
    这样转动思维、消磨时光,直到太阳沉到地平线附近,一股突如其来的心慌打乱了他的呼吸节奏,紧接着,这股心慌莫名地发展成了心悸。
    那是一种心惊肉跳的错觉,一种不详的预感。
    就好像游人前一秒还在自在地浮潜,沉浸于绚丽多彩的珊瑚礁美景之中,下一刻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水流裹挟,离锚船越来越远,而浅蓝瓦绿的水波和彩色礁石也被深不见底的海底断崖取代。
    总有因预感选择留在营地,从而躲过使整个登山队覆灭之劫难的登山者;总有因预感选择留在原地,从而避开陷阱的战士。
    齐达自认为是和登山者无异的“征服者”,是湿地战场的老行家,常常向新人吹嘘“老手的直觉”,上次更是凭借这种直觉找到了不速之客留下的痕迹,于是这一次,他也坐不住地站了起来。
    “姆夸阿桑。”他告诉队员,“你去河边看看。”
    赛思科的抱怨被打断,投来了狐疑的一眼。
    无论如何,不能违抗上级命令的姆夸阿桑都行动了起来,抱着武器走向营地外围。随着太阳慢慢落下,树木的影子越拉越长,又渐渐被黑暗吞噬,齐达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然后——
    “呯!”
    仿佛是决定性地,他听到了一声响。
    属于小队常配备的霰弹枪的枪响。
    它横跨水原,劈断巨木,奔入了无边的深林。
    “见鬼!”赛思科浑身一震,大叫一声,迅速抄起了放在边上的武器。齐达自己也抓紧了枪,警惕地看着外头的摇摇曳曳、影影幢幢。
    大口径霰弹枪给他们带来了任何武器都不能比拟的安全感,野兽扛不住几枪,至于同行和条子……在这片大陆上鲜少有束手就擒、和平谈判可言,只有最愚笨的菜鸟才会选择放下武器。
    这里是幽绿的、潮湿的迷宫!
    只要能抢先开枪,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麻烦。
    齐达和赛思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但当更多枪声响起,当他们开始到处寻找掩体,一边警惕着可能到来的敌人,一边想着该怎么支援同伴的时候,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可怕的叫喊。
    与此同时,无数大灯骤然亮起,光柱把夜黑照得宛若白昼,交叉着擦过帐篷顶端,又逼入营地深处,搅得人头晕目眩、眼角刺痛。
    这也太不专业了——齐达先是想到。
    对面来的人肯定很多——立刻,他又想到。
    “快跑!”他顷刻间抛掉了对枪的念头,朝着枪声响起的地方胡乱扣动扳机,争取逃脱的机会。
    子弹穿梭,撞到树干上,石子间,泥地里;
    子弹穿梭,撞到锅架上,帆布间,箱笼里。
    罗杰跌跌撞撞地从帐篷里跑出,抱着枪,但他没跑多远就跪在地上大吐特吐,好像要把肠子都吐出来,不幸的是,浑浑噩噩的脑袋没提醒他自己出现在了一个糟糕的时间,一个糟糕的地点。
    “呯!”
    又是一声枪响。
    齐达心如擂鼓,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新人一声不吭地倒伏在地,被击碎的骨头飞了数米之高。
    在这个瞬间,猎人变成了猎物。
    “我投降!我投降!”
    有人尖叫着——他相信那是赛思科的声音。
    是了,没错,人太多了,跑不出去……对抗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虽然被逮到会有不小的麻烦,说不定还会被上线挑刺,被取消带队、接任务的权利,但只要人还活着,总归会得到保释。那些大人物可不想让自己被供出来。况且混了这么多年,总还有点门路在。
    齐达强迫自己保持平静,想跟着老搭档一起丢掉武器、抱头投降。
    在护林员接二连三地穿过树林、踏入营地时,他刚刚松开抓着霰弹枪的手,咬紧牙关往下蹲,发誓记住这些人的脸,等自己被保释出去后一定要给他们找点乐子。而这一决心在看到巴斯陀那张有点过于熟悉的老脸时达到了极致,又沉沉地坠入了深渊。
    他的心还在狂跳。
    那种古怪的预感……还没有消失!
    在千分之一秒间,齐达疯狂转动目光,想找到危险的来源。
    然后,他看到了,看到了渐渐靠近的护林员中一个仍然端着枪的黑影。
    天色太暗了,他根本看不清对方是谁,但他不需要看清,也再没办法看清,因为他听到了——
    他听到了又一声枪响。
    大地……在旋转。
    天空……挂着星星的天空在迫近。
    人群一阵哗然,似乎有人在激动地质问,有人在恨恨地抗辩,有人在严厉地斥责。
    篝火劈啪作响,在烟气和红苗之间,那些声音都迅速远去,只剩下陡然出现了的,闪烁着的,马默雷纳的浑浊了的眼睛,歪斜了的嘴,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半截入土的模样,和他毫无道理的、毫无意义的话。
    要小心被缠上啊,他说,做点善事,捐点小钱……
    不是的,齐达想回答,这是坏运气,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大象显灵,没有什么报应,只有一些避不开的病,有一些该死的不按规矩行事的条子在这里公报私仇,做不做善事,你的末路也近在眼前。
    但他说不出话来。
    他仰躺在地,脑袋侧歪。
    面前是燃烧的篝火,是渐渐隐去的狰狞的脸,是被一脚踢飞了的羚羊的头骨。
    那骨头上还挂着些没剔干净的暗红色的残肉,挂着罗杰白色的脑花,挂着最后倒下的赛思科的血……两只眼睛要不是早被剜出,这会儿说不定已经长了蛆,但现在只剩下空洞,剩下沉默。
    齐达在那空洞与沉默的注视下尖叫,哀求,挣扎,咽气。
    他皮开肉绽、骨碎筋折地死去。
    就像动物一样。
    第456章 象之歌(62)
    安澜漫不经心地嚼着草叶。
    她已经等了很久,等得有些着急。
    即使在真正走到这一步之前经历了那么多次的讨论、模拟,即使事情一直在朝最理想的方向发展,但只要一刻没有尘埃落定,结局仍然是盒子里的猫咪,是无法被断言的未知数。
    回想他们制定的计划,足可以用“疯狂”形容。
    因为安澜自己肩负着带领族群的任务,所以只能派诺亚去查探盗猎者的营地;又因为白天目标太明显,容易被伤害,所以只能让他星夜兼程,掩盖足迹,赶在天亮之前涉河而返。
    当时他们谁都没法保证计划能够顺利实施——
    野生动物尚且有难以预测的一面,人类,而且还是多名性格不同的人类的集合,会以何种方式行动,是绝不可能被百分百预设的。
    果不其然,计划刚开始没多久,安澜就通过大象电台听说了营地被废弃的坏消息。
    她的第一反应是嘲讽“心里有鬼的人果然风声鹤唳”,但她也清楚这种“吓退”只是暂时的,倒不如说倘若这伙人就此离开、失去踪影,反而会让已经下定决心的她有些失望。
    “好在”他们根本没法克服内心的贪婪,最终还是选在野外落了脚,这才使计划得以改头换面地进行下去,取得阶段性成功……来到交卷时刻。
    今夜,一切都将走到终点。
    无数次追踪,长时间的蛰伏,诺亚与其他公象在开阔地狭路相逢时险些引来的祸事,和保育员交涉无果时的烦忧,不知道能否信任护林员小队、倘若有谁说漏嘴将来或许会被针对报复的风险……所有的承受与克服,都是为了这个时分。
    虫鸣声似乎不那么响亮,远处的狮子也不再咆哮,停在她背上的牛背鹭一动不动,就连换脚的动静也无,奥卡万戈寂静了,仿佛知道有什么事正在发生,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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