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重的浊气让妖魔在普通人类眼中显出身形,他们被这些话本子里才会出现的生物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来。
    故而妙杏的尸体就留在那条街道上无人收敛,妖魔不爱吃死人肉,它们也选择无视。
    沈钰安抱着妙果从这里路过,脚步不停,口中念了一句灵咒,死去多时的少女就从地上僵硬地爬起来,主动跟在了他身后。
    走过白水桥,雨中竹楼静悄悄的矗立,一只红毛狐狸蹲在竹楼的门口,脚下放着一只咬死的山鸡。
    沈钰安抱着妙果回来,它很高兴,拖着山鸡迈着步子与屋子的主人一起上了台阶。
    他带着人上二楼的空房间,傀儡收了伞,把红毛狐狸挡住:“什么脏东西,丢出去。”
    红毛狐狸勃然大怒,龇牙咧嘴地喊:“这不是脏东西!我抓回来给妙果补身体的!”
    傀儡由沈钰安操控,如同他的耳目,说的话也是他想说的,人在楼上安置妙果,傀儡在楼下提着鸡要扔。
    红毛狐狸跳起来抢走山鸡,挑挑拣拣地在竹林中挖了个洞,将山鸡藏进去了。
    第9章 9.入梦来
    竹楼看起来清雅,其实屋子里很空,一楼辟了两间屋子,进门靠窗摆了张桌子,放两张蒲团,就算是会客厅了。
    另一间由竹帘做门,里面是很大一个浴池,不知哪里引来的活水一刻不停地流淌,池边靠墙设了一张罗汉塌,中间放着小炕几。
    二楼只有两间房,一间堆满了杂七杂八的木料和一口样式古朴的炉子,所有的东西挤在一起,勉强留个落脚的地方,半点都不讲究。
    一间就是现在放置妙果的地方,梳妆台小茶案拔步床竖顶柜等家具一应俱全,是沈钰安照着话本子里女子闺房的陈设置办的。
    他给自己和脏脏包妙果扔了个清洁术,然后把人塞进被子。
    红毛狐狸埋好了山鸡,从二楼撑开的窗子爬进来,抖了抖毛发上不存在的水珠。
    “我还以为不费什么事,怎么去那样久?”红毛狐狸跳到枕头边,用尾巴尖在妙果鼻子下试探,怜惜地贴贴她的额头。
    木偶傀儡端上来一个铜盆,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药汁,沈钰安靠窗坐着,将手套摘下,右手完全地浸入其中。
    狐狸对他的态度不像妖魔那样畏惧恭敬,但他并不介意,因为红毛狐狸认识沈钰安的师父——已经许久没有消息的白水河伯。
    它勉强算得上是沈钰安的长辈吧,虽然沈钰安并不这么认为。
    “太久没有吃饭,被两只小鬼戏弄了。”他漫不经心回答,热水活络了他的筋脉,每次吞噬生命力后会麻木的右手渐渐恢复了知觉。
    真是麻烦啊,这样夺取力量的方式是很方便,但这只右手总是过度地吞噬东西,一点也不听话——他今天本来没打算杀死任何妖物,只是想拿点灵力来用用而已。
    右手自作主张,代价却是他来承受,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他的右手都会疼的犹如剔骨。
    红毛狐狸可不心疼他,狭长的狐狸眼斜着睨他,毛绒绒的火红色尾巴甩得“呼呼”响。
    “你快把她们姐妹俩的魂魄分开,待在一个身体里像什么话,谁也讨不着好,”它催促着,“当然,你也捞不到好处。”
    这倒是实话。
    四年前身上的封印松动一次后,沈钰安就越来越难依靠自身吸收灵气修炼了,他的修为卡在金丹不上不下。
    右手倒是能够吞噬活物凝聚的灵力,但代价太大了,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把整个无双镇的妖魔杀个干净……所幸除了能够修炼的妖魔,他还找到了另一个替代品。
    觉醒木灵根的妙果,生来开了天眼,天道偏爱她,所以没有经过教导修炼就可以使用灵气,她催生的植物可以为他提供修炼所需的灵力。
    只要把她养着开开花儿,自己的修为总能慢慢进益。
    沈钰安拿干净的帕巾擦干手上的水迹,踱步到床头,红毛狐狸跳走让开位置,他重新戴上手套的右手贴在妙果滚烫的额头上。
    “胆子不小,想用你的身体养小鬼吗?”
    人类的肉身如同容器,每个容器只能盛放一个灵魂,现在妙果的身体里放进了两个灵魂,暂时的相安无事只是因为她姐姐没有与她争夺身体的所属权。
    但就像陶罐的水多了会溢出来,强行挤在一起的两个灵魂迟早会把作为容器的肉身撑破。
    不过,倒是他眼拙了,没看出来这个小丫头还有这么疯的一面,居然因为不想让姐姐离开就把人藏进身体里。
    还真是出乎意料的粘人呢。
    沈钰安含着笑,右手在空气中画出一道符咒,火红色的灵咒扭曲几下,变成了乍一看有许多触手的小鬼形状,两个火红色小鬼“嗖——”地钻进妙果的额头里,沉进她的梦中去了。
    “好了,可怜的小家伙,让我看看什么样的梦境叫你这样难以割舍吧。”
    沈钰安抚掌,神识慢慢探出体内,跟着两只红色小鬼进入梦境。
    妙果穿着浅蓝色的上衫,嫩黄色的裙子,脚上踩着柔软的绣鞋,她站在大片柔嫩的绿色麦田间,手里提着一盏暖盈盈的灯笼,微微仰着脸不知在看什么。
    天光昏暗,只有她手中的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飘飞在麦田里,流连少女鬓间插着的萱草花。
    这场面太平凡,又格外自然和美丽。
    夏夜的风混合低声的虫鸣,缠绵着吹拂少女露出的半截白臂,她黑色的眸光里是萤火,是星辰,是不谙世事的纯澈,也是飞蛾扑火的清醒。
    过了片刻,沈钰安才从一种莫名的愣怔里反应过来。
    “妙果,我们回去吧。”
    田埂上缓缓走来一个年轻男子,身上披着天青色的长衫,慵懒的半披发间露出他温柔的笑脸,他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呼唤麦田里的少女。
    沈钰安颇为新奇,右手抵着下巴笑了:“嗯?说着不嫁不嫁,梦里都有个我?”
    田埂里走过来的正是一个“沈钰安”,妙果听见他喊,于是提起裙子慢慢走过去,看见他手里拿着伞,问他:“没有下雨,你带伞干什么?”
    “沈钰安”有问必答,说话间有纵容妙果的意思:“我看夜里是要下雨,你跑的太远,只好带上伞来找你。”
    跑的太远?
    沈钰安哂笑,心道这何止是跑得远,无双镇根本没有麦田,果树林倒是随处可见,还真是只有鬼才知道她现在是跑到哪里来了。
    妙果好似没察觉不对劲似的,只是对”沈钰安”说道:“不会下雨,以后都不会下雨的,你和我三姐说话,也别提起要下雨的事。”
    “沈钰安”说好,还是温温柔柔地笑。
    沈钰安一路跟着他们走,居然真从那片见鬼的麦田里走回了无双镇,冒牌的“沈钰安”将妙果送回家后,灯都没提一盏就消失在夜色里。
    杜家倒是没什么变化,还是黄土坯做的房子,鸡鸭都待在圈里热闹地抢食,杜小弟站在鸡圈外面朝里面撒苞谷粒。
    杜阿爹在修理坏掉的桌子腿,杜阿娘在裁做新的衣裳,看柔软的布料和鲜嫩的颜色,不难猜出这是做给妙果的。
    妙果回了家,她那个早死了的三姐从厨房走出来,端着一口陶瓷瓦罐,鸡汤的鲜香味道从中飘出来。
    “回来啦?刚好要开饭了。”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开始收拾着吃饭,沈钰安站在院门外面,心里想的居然是——怎么不把“沈钰安”也留下吃饭呢?
    一路过来,他早发现这梦里根本没有旁的人,除了杜家就只有一个“沈钰安”。
    想来是造梦的鬼还不够厉害,梦境也就错漏百出。
    但既然梦里有他,怎么看也是个重要人物吧?都不能留下吃口饭?
    沈钰安微笑,把这点小事记在了心里,挥挥手,势必要斤斤计较。
    “去,把那个小鬼给抓起来。”
    两个火红色的小身影从他袖中飞出去,在院子里化作两个有房屋那么高的拘魂鬼,青面獠牙,口吐长舌,背后的黑雾里延伸出数不清的锁链。
    它们用锁链掀掉了屋顶,在里面的“人”都慌作一团的时候,手捧着书册,声如洪钟:“杜妙杏,既已身死,何故滞留人间?”
    妙杏把妹妹藏在身后,闻言愣怔,下意识反驳:“不可能,我怎么会死……”
    拘魂鬼“嗨呀”地大吼一声,两条锁链劈头盖脸地就朝着她奔去,千钧一发之时,两条粗壮的藤蔓突然破土而出,将来势汹汹的锁链打开了。
    那藤蔓犹如活物,巨蟒似的将妙杏和妙果围在一起,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沈钰安扶额道:“这倒有点意思……不过,还是太稚嫩了。”
    拘魂鬼发起怒来,身形越发恐怖,它们围绕着藤蔓上下翻飞,发出愤怒的吼叫。
    妙杏已经失去了意识似的,一直在抱着头喃喃自语:“我死了?我没死……”
    拘魂鬼找准时机,就缠住她的腰要把人拽走,却不想两条藤蔓也紧随其后缠住妙杏的身体,一直被姐姐藏在身后的少女抬起头,黑琉璃一般的眼眸盯着拘魂鬼。
    “你们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抓走她?”
    拘魂鬼拿出心口的名册,说话声“轰隆轰隆”:“吾等乃拘魂鬼,听从地府差遣,专门抓捕不去投胎的孤魂野鬼!”
    妙果没听过拘魂鬼,只听过黑白无常,两者的工作十分相像。
    红毛狐狸说过,地府阴司办公,凡人不可阻拦,不然是要遭雷劈的。
    来者自称听从地府差遣,寻常小鬼哪里敢打着地府旗号做事呢?
    她内心翻滚着苦涩和愤怒,这世上孤魂野鬼那么多,怎么偏偏就要抓走她的三姐?
    “她不是孤魂野鬼,她没死。”她这么拙劣地辩解着。
    拘魂鬼冷笑,指着妙果道:“你这嘴硬的凡人!还在扯谎!今日破例叫你看看,她是如何死的吧!”
    半空中浮现一幕水镜,鞋子都跑丢一只的少女淋着大雨,终于在一处有屋檐的铺子里找到了自己的爹娘。
    她和父母起了争执,从来只敢窝里横的父亲自觉权威受到了挑战,一巴掌将她打翻得滚落石阶,少女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因为下雨而人迹罕至的街道上。
    “……原来如此。”被争夺的孤魂喃喃自语。
    水镜映出爹娘扭曲的面孔,他们丢下没了生息的女儿,自顾自逃走了。
    妙杏被捆着腰,但她的手还能抬起来,准确地摸到了自己的致命伤。
    她眼神清明,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死因。
    第10章 10.报答
    “三姐……”
    妙果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亲爱的姐姐居然是以这样荒诞的方式死去的。
    杜妙杏看着小妹妹,再摸摸身上的藤蔓,拘魂鬼可怖的身影犹如山岳。
    原来小妹妹真的不是傻子呢,只是她眼中的世界,不同于所有的凡人。
    她温柔的叹息,摸摸妙果的脸,低声道:“果子,不要哭。”
    妙果很小的时候还是爱哭爱笑的,自从爹娘给她日复一日地灌药之后,她变得沉默,木讷。
    她说话不再流利,通常要引导着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脸上也不再有表情,不爱笑也不会哭,像个没心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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