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说,这么看沈钰安一点问题也没有啊!
    但新的问题接踵而至,沈钰安发起了高热。
    妙果重新忙碌起来。
    *
    乳白色的大雾弥漫,所有的声音都像隔着一层水,他躲在一个角落里,把自己缩了又缩,缩成一个团子才屏住呼吸不动了。
    “我看见他往这边来了,还知道用隐匿气息的符咒,想躲着我,哼哼,雕虫小技。”
    变了调的声音渐渐清晰,是红毛狐狸在说话。
    那是只很讨厌的狐狸,它总是对他冷嘲热讽,一副长辈做派,总有一天他要吞吃了它填饱肚子。
    “那说明我教的东西他有好好学,只是学的不好,骗不过你这只老狐狸。”苍老的声音反驳狐狸,听着很耳熟,说话的人一定也是笑眯眯的。
    是了,是白水河伯,他和讨厌的狐狸是朋友,总是钓鱼喂红毛狐狸,像人类驯养狗一样。
    藏在黑暗里的小少年抱紧自己的手臂,希望他们就这样路过,不要找到他。
    可惜他的愿望落空了,有人打开了破破烂烂的木门,白水河伯将他提出去,看着他比上半身长得多的蛇尾叹气:“钰安,你怎么又来偷人家的鸡,还躲在鸡舍里?”
    身板单薄的小沈钰安抱着手臂冷笑,尖利的牙齿抵着自己的下唇,白皙的脸颊和下巴溅了鸡血,银白色的尾巴上全是泥土、血迹,以及凌乱的鸡毛。
    他很桀骜不驯地仰着头:“我饿了,你不给我找吃的,我学不下去。”
    白水河伯怎么会不给他吃的,给他做了一桌子饭菜,从厨房出来,小徒弟就跑得没影,他驻个拐杖找过来,看见小徒弟嚯嚯了人家鸡圈里所有的鸡。
    杀鸡满门,像是人间皇帝抄了家。
    抄家也没他这样的,用嘴生啃。
    他在怀里摸索半晌,摸出来一袋珍珠放在鸡圈门口,化出一条水绳捆着小徒弟回家,沈钰安的尾巴在土地上耷拉着,磕刮掉两片鳞片以后他终于配合地游动着跟上。
    河伯的脊背佝偻着,他对叛逆的小徒弟强调第一百零八次:“你是个人,不是蛇妖,你记住了吗?你叫沈钰安,家在无双镇的沈家,你有爹娘和兄弟妹妹……”
    沈钰安问:“那他们去哪了?”
    河伯不说话了,安静了片刻又忍不住絮叨:“你真不是蛇妖……扭头过来听着,你会妖化只是蛇妖的力量没有被你完全吸收……阵法我会继续改良,总之你原来不长这个样子,快把双腿变回来。”
    沈钰安不信:“你骗我,明明你是老妖怪,我是小妖怪,为什么非要逼我做人?”
    固执不听话的小孩真的该打。
    但白水河伯想起他小小一个坐在父母亲人的尸体中间一言不发流出血泪的样子,只能更深地叹息。
    “沈钰安,你得记住你是人。”
    *
    后半夜,等沈钰安倦怠地从梦中睁眼,发现自己倒在一片粉嫩的碎花锦被里,布料柔软,灵气随着呼吸进入丹田——一朵外化灵力的白玉兰放在他的脑袋边上,完全绽开的花苞有他的头这么大。
    妙果在换洗降温的帕子,昏黄的灯火下她的侧影温柔安静。
    不跑吗?
    差点被长出蛇尾巴的师兄咬死也不跑吗?
    沈钰安模糊地想,可怜又愚蠢的小师妹,趁着本大妖没力气,还不快跑……
    自觉生性十分残暴自私的大妖,再次昏睡过去之前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恶狠狠地牵住了凡人小姑娘的一小片裙角。
    第24章 24.怨河(五)
    居然久违地梦到好久以前的事。
    沈钰安盘腿坐在温馨的碎花被里沉思,顺滑的墨发放下来,容色未变,他的气质无端地柔和下来。
    窗户外面传来掌柜一家起床的的动静,妇人招呼两个孩子去后院把鸡喂了。
    房间里被衬得安静极了。
    妙果趴在桌案上睡得很熟,光看着这个凭空多出的温馨小窝,就知道她储物袋里装得肯定不止一个蒲团。
    真是奇怪的小东西。
    沈钰安伸手去探,果然在她裙摆遮盖的双腿下摸到了另一个蒲团。
    果然天大的事发生了也不耽误她对自己好点,能不委屈自己就不委屈自己。
    收回手,他将右手的手套摘了下来,晨光熹微里,这只漂亮的手白皙修长,蕴含着贪婪吞噬的力量。
    一夜往昔梦境后,沈钰安隐约想起来白水河伯在他身上设了一个需要灵力运转的阵法,目的是什么他却不记得了。
    四年前阵法松动,河伯让他回无双镇,右手莫名能够吞噬生命的迹象就能稍加控制了。
    青阳镇没有灵气,妙果提供的灵力太有限,加上昨日他心绪不稳,封印居然裂开了一个角,他就能够变回一半原型了。
    那个老头不会是封印了他的力量吧?为了不让他做妖,就封住他的力量强行做人?
    说起来他学的修炼法子也是蓬莱的人族修士所学,但人族和妖族的修炼方法应该差不多?虽然河伯老头没讲过……
    沈钰安理顺了逻辑,但隐隐觉得哪里说不通,脑袋里又开始翻江倒海,所以他干脆不想了。
    反正白水河伯离家出走了,他就是大妖,不接受反驳。
    下意识逃避真相的沈钰安恢复了力气,又有兴趣折腾可怜的小师妹了。
    他重新戴上手套,抵着唇,有些期待妙果醒过来,她会是什么反应呢?
    可怜的小师妹可能被吓坏了吧?亲近的师兄其实是个蛇妖这件事也许会把她吓哭,但他不允许她逃跑。
    他昨晚已经给过机会,但妙果浪费了逃跑的时机来照顾他,这可不能怪他啊,既然觉得师兄比性命重要的话,就要一直待在师兄身边才行。
    沈钰安期待着,为此特意收拾穿戴整齐,恢复了谦谦君子的宽袖和半披发,他坐在桌案的对面,满眼含着奇异的热切和甜蜜,等着妙果醒来。
    “……”
    很难说妙果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看见温和俊美的师兄正在盯着她是什么感受。
    感觉像做了个噩梦,毕竟昨晚的一切非常的不真实。
    醒来发现师兄果然是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
    唯一的异常大约就是他为什么一直盯着她,眼神勾勾缠缠的,怪让人不自在。
    “怎么了吗?师兄为什么……”妙果茫然发问。
    “……”沈钰安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忽视妙果乱糟糟的鸡窝头。
    赶了两天路,妙果没有重新梳头,清洁术从头到脚按时扔,这也改变不了她整齐的头发越发松散的事实。
    因为昨晚在被褥里滚了几圈,小辫子已经彻底炸毛,沈钰安心中万千思绪在妙果从桌案上抬起头那一刻化作了一句:“过来,我给你梳头。”
    妙果懵懵地凑过去,从小荷包里拿出自己的木梳递给他。
    甚至掏出一面铜镜举着看。
    沈钰安研究了一会儿,顺利拆掉了她的头发,他有些心不在焉,还惦记着妙果对昨晚的事有什么想法。
    刚才的反应如此平淡一定是因为她还不太清醒,他再等等她一定会反应过来的。
    沈钰安自然不是觉得昨晚的事有多暧昧难言,因为在化半蛇的他看来,妙果从始至终都是香喷喷的小点心,没有妖会忍住食欲不去啃两口的。
    好奇是小猫的爪子,在他心里作乱,妙果对于一直跟着大妖修炼生活这件事到底是什么看法呢?
    可耐住性子等了好一会,妙果都绝口不提昨晚的事,像是失忆了 。
    妙果被他没轻没重地扯断两根头发,恳切希望这是师兄最后一次要给她梳头,不然头发都不够他糟蹋的。
    妙果其实没有醒盹儿的习惯,睁开眼睛就清醒了,也不会傻到认为昨晚是做梦——她的脖子上留着一个见血的牙印,还在细细密密的疼。
    不提起是因为她觉得并不重要,沈钰安是人是妖都不耽误她报恩。
    她不开口,沈钰安却按耐不住了,左手温热的皮肤轻轻触碰脖子上的牙印,他刻意在她耳边说话,嘴唇有意无意地碰到妙果的耳朵:“对不起,昨晚师兄实在太饿了,忍不住咬了你一口,还疼吗?”
    快颤抖吧,快尖叫呀,只要她反抗,他就会掐住小师妹纤细的脖子,温和地告诉她不允许逃跑。
    “还疼的,师兄,下次可以换个地方咬吗?”妙果犹豫着跟他商量,有些不好意思地似的低头,怕他觉得自己娇气不好养活:“我也不是怕疼……主要是,万一您咬死了我,下次就没得咬了……”
    沈钰安:“……”
    小师妹是什么活阎王吗?怕自己死的不够痛快,让他从别的地方生啃?
    他神色郁郁地退开,觉得没意思,不再贴着她,妙果紧绷起来的肩膀也慢慢放松。
    暗自松了口气,她脖子上的伤口因为冒冷汗的缘故更疼了。
    所幸师兄真的只是试探,没有要杀人灭口的意思。
    沈钰安的手撤开以后,妙果脖子上的伤口就愈合了,完全看不出痕迹。
    两个人思维各自发散,和平温馨地梳头,最后以沈钰安不会编小辫子而告终。
    他走着神给妙果梳了个半披发,但因为她常年梳辫子,头发散开就弯弯曲曲地打卷儿,像极了飘飞的蓬草,沉默半晌,沈钰安最终在小师妹无言的反抗中苍白赞美:“半披发也好看的,你瞧我梳着不是就很好看吗?”
    “……”妙果对镜瞅着他不说话。
    在小荷包里闷了两天的妙杏终于能够出来透透气,她给妹妹编漂亮的小辫子,沈钰安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最后留下一句妙杏这两天不用躲进小荷包的话就出门了。
    天光大亮,蔺游换了身颇有本地风格的彩色衣袍,在一楼院子里看见重新散下头发的沈师兄。
    他穿着浅蓝色的宽袖衣袍,在桌案边端坐着喝茶。
    掌柜在墙角将一筐白布放进染缸里浸泡,两个女孩儿喂鸡回来,端着绣篓框子在屋檐底下坐着穿针引线。
    沈钰安在京中时其实多是束发的,蔺游更熟悉那样隐隐露出锋芒的沈师兄,但他私心觉得此刻的沈钰安看起来要好说话些。
    掌柜妻子做了早饭端出来摆在院子里,招呼客人一同用饭,妙果解下襻膊,跟在妙杏后面从厨房出来,刚好桌子不够大,挤不下这么多人,妙果就分了些小菜说端到楼上和姐姐一起吃。
    掌柜妻子拉着她们说这怎么行,又笑眯眯地夸奖姐妹两个什么都好,尤其是姐姐,做饭很有一手。
    他们也不晓得店里是什么时候多了一位客人的,但听妙果介绍这是她姐姐,两拨人认识的话也就不必深究。
    蔺游的眼珠子已经掉出来了,他看着长相有五六分相似的两个少女,不可置信地疾步走到沈钰安身边,语无伦次:“沈师兄!你分明?这、这到底?”
    沈钰安眼睛看着上楼的妙果,口中安抚受到欺骗的蔺游:“重新介绍一下吧,那是内子已经死去的三姐,死的不久,我给她做了个木头躯壳,你才能见到附身其上的她。”
    蔺游结结巴巴:“死、死……是鬼?”
    他仿佛刚刚燃起希望又被夺走的失足青年,看起来深受打击,连沈师兄夫妻二人当时合伙诓骗他都来不及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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