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又是个“天才”。他没感兴趣,孤儿院里的天才就像书架上的黑魔法书一样多,算不上稀奇。
    两个月后,院里爆发了一场小型的争端。他缩在书架的边角处看书,隐约听到了事情的经过。
    某个讨人厌的“孩子王”要求那位新人去院长的屋子,偷拿某样东西。新人不愿意,于是被围攻。
    小孩子打起架来没轻没重,还挺疼的,他领教过。但往好处想,这座孤儿院的孩子,基本都接受着魔法教育,没一个人锻炼过身体,打起来也不过菜鸡互啄。
    他又翻了一页书,不是很想管。新人瘦瘦小小的样子,浮现在了书页上。他其实还挺耐痛的,毕竟习惯受伤了,但别人恐怕还没习惯。
    他钻入了人群中,想帮忙,然后一同被打得很惨。这架打完后,一起坐在屋顶上,他从对方口中得到了名字:梅纳德。
    他们各自聊起了曾经的故事,就像酒馆里失意的中年人聊起从前。虽然他们都没去过酒馆,并且都还只有六岁。
    孤儿院里——而且还是这样的孤儿院——哪里会有心智上的小孩子呢。
    “他们看起来好像都很讨厌你。”梅纳德好奇地问。
    “因为我是个真正的天才。”他理所当然地说。
    这里的所有孩子都讨厌他,因为他是个真正的天才,因为他获得了院长的青睐。孤儿院的院长也讨厌他,因为他是个真正的天才,于是故意表现出对他的“青睐”。
    说到院长,他觉得挺好笑。院长是名黑魔法师,天赋不算太差,但活了几十年都没能实现所谓的“志向”,只能够缩在这毫无前途的孤儿院里,做着对那人而言毫无意义的事。
    院长恨他这种天才,但又迫于某种威压,不能够直白地毁了他,于是才明里暗里怂恿其他孩子来挤兑。嗯,看来年龄和心智确实不成正比。
    他每次看院长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无能狂怒的白痴。于是他经常被克扣伙食,或者被分配各种杂活。
    缝补破损的衣服,做饭,修剪草坪,抓老鼠,补漏水的天花板……这些事情,其他六岁的有父母的孩子会做吗?他不清楚,不过也默默地都做好了。
    那位院长看着他做好的成果,会更加生气,更加跳脚,然后给他派发更多的任务。他把院长的丑态当做笑话说给梅纳德听,梅纳德建议他往院长的饭里放老鼠屎拌匀。
    梅纳德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懂得趋利避害。后来,他听对方说,当初那场打架是故意的,不能给人好欺负好利用的印象,得凶狠地打回去。
    “那场群殴里,‘孩子王’被我打掉了两颗牙齿,我胳膊和腿受了点擦伤。而你,尤珈,你的膝盖流了一大滩血,到了晚上睡觉才发现。”
    梅纳德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他没所谓地又翻过一页书:“我对痛觉不是很敏感。”
    儿时的话仿若一语成谶。再过了许多年,他确实对痛觉不敏感了——否则他活不下去。
    过了这么些年,他有了实力,有了地位,有了财富,又回到了这所孤儿院。昔日的院长换了副恭维畏惧的样子,他说他只想聊些天,叙些家常话。
    他确实只说了些话,说完后便干脆地走了。当晚,那位院长便病了,辞下了一切事务,回乡养病。等过几年再听到其消息时,对方已然病逝,是心病。
    人性,人性,软弱的人性,可笑的人性。
    他另外找了个人当这孤儿院的院长。由于这所孤儿院的特殊性,自荐的人挺多。有人把它当做与克里斯托弗接触的跳板,有人把它当做敛财的工具。
    他最终选择了那个中年人。那中年人有过管理孤儿院的经验,没那些太单纯理想化的思维,在最底层摸爬滚打过很长时间,懂得权力和金钱的小游戏。
    他们之间没多少信任感。对方以为他别有所图,于是小心翼翼护着那些孩子,用同样恭维畏惧的神情对待他;他也不相信对方能一直保持初心,隔三差五来探查情况。
    克里斯托弗手下其他的孤儿院,相比之要正常一点,都是些普通的孩子。没有天赋,没有可利用性,或许是那老家伙最后仅存的良心。
    关于孤儿院的“权力易主”,克里斯托弗找他谈过。
    这么些年,他们保持着微妙的关系,彼此伤害,彼此利用,彼此嫌弃,明面上却还能时不时开点幽默的玩笑——当然,是克里斯托弗单方面开玩笑。
    “你自己的孤儿院,毁掉了多少本可能走得远的孩子,你自己心里清楚。”他冷嘲热讽着。
    过早的成熟,会造成幼苗的衰竭。克里斯托弗活了两百年以上,做了两百年的教育工作,不可能不懂。这老家伙是个疯子。
    “可我最终培养出了你。尤珈,虽然你不承认,但某种意义上而言,是我塑造了今天的你。”克里斯托弗笑得很恶心。
    这话是专门为了恶心他而讲的,他心里清楚。
    他平静地看着对方,忽然也笑了。他又玩起了聊天游戏,这回是在老家伙面前,可以毫无顾忌,毫无愧疚,毫无收敛。
    等他回过神来时,克里斯托弗痛苦地捂着脸,坐在地上。对方那张看了就令人反胃的脸变得沧桑而陌生……算算时间,马库斯老师都花白了胡子,克里斯托弗本该也是。
    这位擅于玩弄人心的老家伙,这位失格的白魔法师、教育者,有朝一日也能品尝到“精神攻击”,真可笑。可惜,白魔法师们能自己调理自己的内心,他没法儿令克里斯托弗永久陷入噩梦里。
    他觉得有些无趣,抬脚想离开。正待这时,克里斯托弗像个疯子一样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他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你是个疯子,你也成了疯子!到头来你活成了你最讨厌的人!哈哈哈哈……怎么样?把别人的精神摧毁的感觉怎么样?你其实很享受不是吗?尤珈,你果然是我最好的学生——”
    老家伙的脑袋掉落在了地上。
    他收回法杖,继续往外走。
    第二天,仍旧顶着副恶心面容的克里斯托弗,笑着向他打招呼,商量委员会的事务,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有时候也会想,或许他真的沉溺于这种“小游戏”。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将自己所受到的创伤,施加给其他人,以此获得快感。好恶心,好可怕。
    又过了些年,他的同事们通通因为“心病”而离了职。一个贪污受贿,一个欺压学生,一个与魔族有勾当。
    新来的同事们中,只有一个是凭履历卷进来的,另外三分之二出自克里斯托弗的手笔。梅纳德在里面,因为克里斯托弗想以此掌控他。艾莉西亚在里面,因为克里斯托弗想保护她。
    说起来可笑,自那次战争过后的两百年里,整个大陆都还没能够确定下新的权力阶层,溃散成一盘散沙。
    皇室的成员们自然不会上战场,但那时候趁乱发生了不少暗杀、数不清的逃亡,总归都是他们自己关起门来的家事。
    战争结束,和平期到来。
    两百年的养精蓄锐,两百年的休养生息,两百年的灾后重建,大陆中心的生活水平发展得是如此迅速,几乎是两百年前所不可想象的。
    即便如此,文明却依旧没能跟上生活水准进步的速度,仍有人想回到统治的时代,回归旧有的秩序。
    流落在外的“王子”和“公主”,简直可以一起开个茶话会了。贵族们争相辩证着自己的血脉正统,也有人想扶持出新的傀儡,总之打得不可开交。
    这一年,流行的谣言转变了新的说法:皇室正统是浅紫色眼睛。
    ——这当然不是指克里斯托弗。这老家伙活了不知道多久,是个人都认识他,说他是遗落在外的正统未免好笑。
    被盯上的是那个叫艾莉西亚的白魔法师。年轻,美丽,单纯,拥有惊人的白魔法天资……这意味着柔弱无害,意味着做吉祥物的“天赋”。
    还有一点原因——更重要的核心原因——她是克里斯托弗的侄女。
    克里斯托弗两百年来可得罪了不少人。坐在那个位置上能活得好好的,到底还是有两把刷子。
    正规的权力阶层没定下来,他的学校和委员会却办得如此稳固,眼见着把手逐渐从魔法界伸到外面,哪有这种好事。
    他们抓不住地沟里脚底抹油的老鼠,但能抓住老鼠看重的亲人。老家伙也会看重亲情,真难得,或许也是真的很寂寞,呵。
    艾莉西亚身上当然不会流淌着什么正统血脉,但无所谓,他们会给她一个合理的身份,让她当成那“众望所归”,让她成为牵制克里斯托弗的把柄。
    克里斯托弗事先拿到了隐秘消息,连夜让艾莉西亚进入亚弥斯,给她打点好了学院长身份,让外面虎视眈眈的人没法儿做手脚。
    对此,艾莉西亚这个白魔法师毫不知情,天真地想当一个好老师。该说确实被克里斯托弗保护得很好,或者说她确实是个天生的白魔法师。
    他也因此才有恃无恐,得到了克里斯托弗的默许,趁机除掉了那三个败类——当然,没让他们死。
    要说老家伙为什么这么害怕,究其原因,做那“正统”实在没什么好处,并且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丧命。
    每年新冒出来一批“王子”、“公主”,每年新死一批“王子”、“公主”。有的死于远房亲戚们的暗杀,有的死于恐怖组织的斩首行动。
    他第一次接触到这类人,应该是那一年。照例伪装成游客前往北域,照例检查封印,照例在经过水母群时,听着列车上的游客们惊呼赞美。
    每年的二月份,是这群闪电水母的活跃季,也是极北地域旅游的旺季。届时水母群会亲切地靠近人群,展现最完美的外形,是难得一见的海下奇观。
    噗。
    多么美丽的花纹呀,流光溢彩,显然吃了很多人,长得这么肥美。他看着水母群明显的捕猎行动,看着一道道闪电划破水面,劈斩到列车上,有点想吐。
    每年二月份是它们出没于这片海域的季节……那么其他时候呢?自然是潜伏在大陆的各个近海滩,欢快地吃着自助餐。
    被吞掉的人甚至来不及发出呼救声,看不到实施攻击的透明怪物,便悄无声息离开了世界,被定性为失踪。
    对,失踪。闪电水母是公认的“亲人物种”,是最美丽最无害的魔法生物……极北旅游产业链的相关利益者们,是如此大力宣扬着。
    有人在海边捕捞着鱼群,用原始朴实的手段换取生存所需的食物,心脏跳动间便一命呜呼。
    有人坐着价格不菲的水下魔法列车,赞叹大自然的精妙,拍摄美丽的魔法生物。
    有人常年做着清扫魔物的工作,或是奔波在外,或是驻扎在极北地域的研究所,时刻探测污染的辐射程度。
    有人宣扬着极北地域的美丽,在仅一屏障之隔的地带,兴建旅馆,规划导游路线,并斥责所有的“污染”言论都是魔法师们妄图掌权的手段。
    那年,他坐在列车上,列车的防护法阵出了问题。他杀死了一海域的闪电水母,救下了一车人,然后……交了天数的罚款。
    他瞳孔地震。
    闪电水母一直被列在魔法界的凶兽名单上,自然是大魔法师们捕杀的对象。他每年巡逻边境时,都会在海边杀死一群,从没交过罚款。
    了解后才知那年,有位“王子”建了个保护闪电水母的什么协会,说是闪电水母的命也是命,任何试图捕杀的人都是有着反人类倾向的罪人。
    噗。
    他当时远程交完罚款,差点笑到了地上去。不知道“王子”是否知道远在海边的落后地区,时常受到水母们的威胁,又是否认为他们的命是命。
    或许水母们要是长得丑一点,比如长成“写作美人鱼读作丑人鱼”的隔壁海域亲戚的样子,就不会受到此等优待。
    不到一个月,那位“王子”死了,又是一阵悄无声息的暗杀,如同那些被水母们吃掉的人。
    他从不关心这类事情,但却被迫关心上。因为对方死亡的当天,有人给他送来了一批处理得相当完美的水母皮。
    “闪电水母的皮有极强的抗电性,是法师袍子的绝佳原材料,或许您会喜欢。”
    随附的便条如此说着,并留下了联络方式。那群贵族们拉拢人的做派还是如此低劣。他明白了列车法阵的失效并非意外,也明白了那“王子”的人头被哪方所拿下。
    无聊而又荒谬。
    他没接受好意,于是得到了背后的舆论敲打,在那年一战成名——因为魔法失控而杀了一海域闪电水母的罪人。
    由于他的出手,接下来的一整年,游客们都没有闪电水母可以观赏,无数的谩骂便持续了一整年。
    至于当时那辆列车的游客,嗯,或许也有几个出面解释,但很快淹没在了愤怒的汪洋大海中。
    一年后,某位富商找上门,说是海边的水母随便他杀,但不能动二月份的海下水母,那是摇钱树。
    “我知道您是好心,但我们这产业链也涉及很多人的饭碗呐,您总不能砸人饭碗吧?”
    赴邀的前天晚上,他专门将那没动过的水母皮做成袍子,第二天专门穿上凑到那富商面前,看着对方气得歪嘴就想笑。
    最终签好了多方协议,自此魔法师们不会干预极北地带周围的海下水母,但每辆海下列车必须在出发前,经受委员会指派负责人的检查。
    他回到房子,只觉得身心俱疲,感慨着克里斯托弗还是有点作用。毕竟这么些年,都是对方和这类人打交道。
    当晚做了个梦。梦里他被水母吃进了肚子,外面有很多人在笑,说他活该,多管闲事。
    此后,每年坐上通往极北地域的列车,他都生理性想吐。是晕海下列车,还是晕水母?不知道。
    此后,闪电水母皮成了他袍子的必备原材料,哼。
    ……
    尤珈梳理着腿上的白发,内心里计算着还有多久会驶到风景好点的地方,计算着希尔诺还会睡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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