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兄一家早已出国去,这套老房子当初托付到小妹手里,其实斑驳不堪。
    老夫妻俩硬是一点一滴积攒、布置到如今模样。
    庭院里,几十年如一日的两棵对称的楝树。
    围墙上,夕阳将尽,也能看到满墙头的藤彩虹。烂漫妍好。
    夏季里,还有葡萄架遮起的阴凉。
    周乘既小时候在那葡萄架下玩耍,陡然一只阴冷的蛇掉他头上。
    吓得边上乘凉喝茶的奶奶扪心、喊天。
    乖乖儿却一把把那冷蛇抓下来,啪地掼地上去。
    *
    南面落地窗看进去,里头厅里欢声笑语连绵一片。忽地,门口挑帘进来一潇洒挺拔的身影,不等他出声,沙发上的老太太先是惊也是喜,
    “哎呀,你怎么回来了。”
    在座的好些个学生不认识来人。蒋老师不免介绍起来,“这是我们家的乖乖儿呀。”
    第30章
    今日是蒋老师同授课的学生们约好的一记日常沙龙。
    刚还在说的, 晚上留在这里,蒋老师请他们吃晚餐。
    碍于乘既悄默声地回来了,老太太也弄得没阵仗了。学生们还在呢,她一改气定神闲的神仙教授之态, 恨不得追着自己的孙儿跑。
    那头周乘既简略和祖母的学生们打了个招呼, 就先一步上楼去。
    奶奶追着他问:“你有事回来办?哪天走啊?”
    “明早吧。”周乘既把风衣外套脱给家里帮忙的赵阿姨。
    “明天早上啊。这么赶。”
    周乘既见家中还有客, 便要奶奶不必管他,他上楼洗个澡,“爷爷呢?”
    蒋老师便要赵阿姨给老头子打电话,“顺便也给春香他们说一下。”
    周乘既人往楼梯上迈了几步, 又回头看一眼赵阿姨, 想说什么, 奶奶又仔细端详着。他便懒懒不高兴开口了,径直上楼去。
    直到他在自己卧房里洗漱完,一身睡衣睡裤地出来, 门外有人敲门。
    他们家时刻都优雅的老太太, 絮絮叨叨告诉乖乖儿, 都是因为你,害我临时放了学生们的鸽子。
    周乘既不高兴依老太太,“您可别赖我, 我回来可什么都没说。实在不行, 我在房间里对付一顿, 我可自在了。”
    蒋老师一面把刚泡的一杯清咖殷勤般地递给乖乖儿,一面怪他没出息, “哪有好大儿在房里吃饭的。又不是从前出嫁的新娘子。”
    周乘既连轴转地这些天, 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这一趟,他确实累得够呛。也只有老太太懂他疲乏泡个热水澡后最乐意喝一杯热咖啡。
    湿发没干的人, 才啜饮一口,奶奶殷勤地喊他,“乖乖儿、”
    周乘既眉毛恨不得竖起来,“蒋老师,咱们真诚谈一下,能不能不要在外人面前喊我这个名字。确切说,都不要喊了,嗯?”
    蒋老师不答应,“我喊了这么多年,早习惯了呀。”
    “你给别人听到,以为我是那种……”周乘既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总之,给人很溺爱,很荒料的感觉。
    蒋老师却耳清目明得很,“你怕谁听到啊?”
    乖乖儿严阵拒绝,“不喊行不行?”
    “行。那么你也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说看。”
    “你待会下楼换件衣裳好不好?”
    “理由?”
    “理由就是……你妈妈一个学生留下来吃饭……”
    周乘既即刻把手里的咖啡还给殷勤人,并表示,他刚洗完澡不高兴再换衣服了。“您不是最先锋的一个人嘛,不是只有你们女性有穿衣自由的啊。我也有,我在自己家中,穿衣蔽体,没任何冒犯乃至流氓行径。”
    蒋老师教书看诊,受多少人爱戴。偏偏争不过她的独子,连带着独孙。
    眼见着讲理讲不过了,干脆摆起大家长的威严来,“我不管,这是我的家。我留个学生下来吃饭,我的孙儿穿个睡衣就下楼去了,说出去,人家要笑话我们家的家教全是嘴把式、花架子的。”
    最后一个词,周乘既无端想起什么。他禁不住笑了一声。
    蒋老师当他让步了。连哄带推的,叫乖乖儿进去换一套。
    周乘既面上到形体俱是懒散,他正色知会奶奶,“换衣服也改变不了什么。您和我妈那套,没用。”
    难得,蒋老师没作声。
    乖乖儿却顶真起来了,“知道为什么吗?”
    “嗯?”
    周乘既进衣帽间换衣服,留一截话,关老太太在门外,“因为您和我妈那些学生,加起来我都不喜欢。”
    “臭人。”
    *
    周乘既最后换了套最寻常的t恤、牛仔裤懒散下楼来。
    刚才茶话会的厅里当真坐一位穿着紫衫毛衣的女生。
    周乘既全没招待,径直去了厨房。
    赵阿姨却是从院子里进来的,是老太太看乘既匆忙回来,临时叫她给相熟的鱼塘老板打电话送了条新鲜的花鲢,要煲砂锅鱼头汤给他喝。
    家里原本要准备学生晚宴的,大家看蒋老师心心念念的宝贝孙子回来,也都自觉请散了。说下回再来拜会。
    赵阿姨是从前蒋老师的一个病人,后来因缘际会,就来周家做家政阿姨了。
    眼下,她问乘既还想吃点什么,家里食材多得是。
    周乘既在这里是从来找不到冰水喝的,连冰块都没有。他只倒了杯凉白开,搁到冰箱冷冻里短暂冰一会儿。
    赵阿姨看乘既没头苍蝇似地在厨房里转,当他找什么,殷切地问他要什么,她给他找。
    “那什么……”有事求人的人才要张嘴的。
    外头缪春香风风火火回来了,高跟鞋都没来得及换,就扎进厨房来,端详乘既,“你怎么回来了啊。”
    周乘既提醒母亲,“你学生还在外头呢。”
    春香女士关键时候怕周乘既不开心,连忙甩锅,“你奶奶安排的。别怨我。”
    周乘既对于这一程不甚关心,也斜靠在冰箱门上,关怀母亲,“不是说过嘛,在江南那头回来也方便点。怎么样,你最近身体。”
    缪主任点头,看得出来,精神济济。周乘既也宽心些。
    他顺便告诉她们,他后备箱里有苏家送的一些礼。得空叫赵阿姨去拿一下。
    缪春香怪乘既,“你晓得你爸爸的。”
    “不要紧。我有数,回去也会还掉的。”
    这一程家常絮毕。正巧缪春香给赵阿姨发上个月的薪水。这些年,亏得保姆阿姨的悉心照料,家里两个老人才一切停当也硬朗。
    逢上赵阿姨的女儿要结婚了,缪春香额外封了个大红包,一并给到赵阿姨。
    赵阿姨愧领,又捉着乘既说了一番,说女儿在上海摆酒,一应都是男方料理。她一个人了,也就是拨个空过去罢了。
    周乘既听到这,颔首祝贺赵阿姨,也问,“那么你哪天动身呢?”
    赵阿姨忙着杀鱼刮鳞的,说周一的车票。也不急的,女儿的正日子是下周六。
    这样啊。周乘既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他短暂的冰水,无事人得很,“那么赵阿姨同我一起走吧。我带你一路,你在我那歇一晚,周一再从我那里高铁去上海,或者我给你叫个车子。也好过你一个人,晕车子,是吧。”
    厨房里两个女人一听,可不是。赵阿姨上了年纪的人,最怕个出远门。哪怕是去投奔女儿,也愁得一头乌云。
    赶巧乘既回来了,又顺路。
    饶是这些年周家并没个东家的脸谱,赵阿姨还是恪守本份,加上乘既向来不是个爱说爱笑的人,“会不会麻烦你啊,乘既。”
    不等乘既开口,缪春香先拍板了,“麻烦个什么。他不是家里人啊。再说了,就是趟顺风车,说得上什么麻烦。”
    早些年,缪春香可没这么好相处。眼里也没这些人情世故。这些年,到底年纪上来了,自己也算病了场,许多事,看淡也看开了。
    老话说的一点没错。儿女都是债。
    周乘既喝着手里的冰水,点点头,“不麻烦。”
    其实,是他有事要麻烦。
    晚上这一餐,周乘既吃得云淡风轻。除了席上,爷爷及父亲的日常工作询问,其他他全不参与。由着桌上的女人拉家常。
    父亲周景明过问起儿子,这一向和陈适逢那头还算融洽?
    周乘既一向不喜欢家里过多参与他的工作,但他门清得很,与陈适逢那里或宾或友的边界,多少是陈某人看在家里这头的关系。
    周景明亦叮嘱他,老苏那头,不必要联络。“你顾完这一程又回p城去了,同他不必挂碍和气。他有事自会来找我或者你爷爷。”
    周景明这样说,一家子免不得就要想起丢了的那个孩子。连同老爷子都放下了酒盅。
    边上的蒋老师呵斥一下儿子,怪他老改不掉习性,饭桌上谈公事。
    又在桌下踢踢乘既,要他关照一下桌上的女宾。
    周乘既置若罔闻,最后只斟了杯白酒,敬这位女医学生,说欢迎她来参加蒋老师的沙龙会。
    女生有些羞赧,说不会喝酒。也硬着头皮才要端酒杯的。
    周乘既无妨,说不会喝别勉强自己。随即,自斟自饮掉了。
    一顿饭,他还提前离席了。说他还有个重要电话要打。
    蒋老师气得不轻,连最后要乘既送人家的机会都没了。因为乘既早提前算到了。
    等到周家爷孙三代在书房里饮茶聊天的时候,奶奶着人送走了女学生,气冲冲闯进书房,怪乘既一点风度都没有。
    老爷子难得帮着说两句,“他不喜欢,你强勉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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