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蟜将小胡亥留在此处,便自行离开,往华阳太后下榻的宫殿而去。
    这里是雍城蕲年宫,并不在咸阳华阳宫,因此华阳太后临时下榻在了蕲年宫的宫殿之中,她往日里便经常前往雍城小住,这里有她专门的寝宫。
    “呜呜呜呜——”
    华阳太后的寝宫之中,传来女子呜咽的哭泣声。
    “呜呜呜……老太后,您可要给妾做主啊!呜呜……”
    是芈夫人!
    芈夫人果然跑到了华阳太后跟前哭诉。她被挤对的离开了路寝宫,越想越是生气,虽成蟜也是他们楚国人,但芈夫人便是气不过,一个落魄的若敖氏小君子,竟然这么给脸不要脸,还想爬到自己头顶上不成?
    “呜呜……呜呜呜……老太后,妾真是委屈死了。”
    “好了,别哭了。”华阳太后揉着自己的额角,听着芈夫人的哭声,只觉得头疼,道:“你们兄妹俩也真是没有承算的,说好了找一个楚女过来,临时变卦,变成了若敖氏的成小君子!是不是你们非要把成小君子献给王上的?如今成小君子得了宠,你反倒不欢心起来。”
    “呜呜老太后,不是这么个理儿啊!”芈夫人哭着道:“妾并非……并非是出于妒心,那……那成小君子说到底都是咱们楚国人,他得宠,妾欢心……欢心还来不及呢!”
    她说得咬牙切齿,哪里有半点子欢心的模样?
    华阳太后可是后宫的老人了,当年她侍奉秦王的时候,可谓是冠绝后宫,便算是一直没有子嗣,秦王还是最为宠爱于她。
    可宠爱又如何?宠爱,但不是独宠,秦王还是有许许多多的妃嫔,甚至是嬖宠,数也数不过来。华阳太后太熟悉这样嫉妒的哭声,太熟悉这样的告状了。
    华阳太后也没有点破,芈夫人继续哭道:“老太后!是那个成蟜,十足不识抬举!他得了宠,翅膀便硬了,竟敢……”
    “等等!”华阳太后豁朗坐直了身子,道:“你说甚么?若敖氏的那个小君子,他叫甚么?”
    “成……成蟜。”芈夫人吓了一跳,不知老太太为何突然如此激动。
    芈夫人乃是嬴政即位的第一年,从楚国接来的妾夫人。那时候公子成蟜已经过世,因着嬴政不愿提起的缘故,宫中自然无人提起公子成蟜的事情,芈夫人听得也少,便一时没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成蟜。
    当年成蟜可是华阳太后的心头宝,宝贝心疼的跟甚么似的,不能受半点的委屈。
    公子成蟜溺水而亡之后,老太太几乎哭瞎了眼目,最心疼的孙儿去世了,老太太心灰意冷,便没有伸手去管楚派的事情,任由嬴政和秦王异人处理了楚派。
    整整过去了七年之久,老太太突然听芈夫人提起了这个“禁忌”的名字。
    “成……蟜……?”华阳太后幽幽的叨念着。
    “是啊,”芈夫人奇怪:“老太后您怎么了?是咱们楚国若敖成氏之后,唤作成蟜,乃是成氏的落魄贵胄。”
    华阳太后颤声道:“怪不得王上会对此子另眼相看呐!”
    “为何?”芈夫人一个头两个大:“老太后,这是为何啊?”
    她还没弄清楚,便听到寺人通报:“太后,楚国使者,若敖成氏求见。”
    “成蟜?”华阳太后追问。
    “回太后的话,正是成小君子,成蟜。”
    “让他进来!”华阳太后急切的道。
    芈夫人又是奇怪,又是担心,又是愤怒,转头一看,成蟜已然走了进来。
    成蟜换了一身衣裳,白衣若雪,风度翩翩。他如今年龄在十七岁左右,身形不见得多么健壮,但高挑有姿仪,因着常年身子羸弱的缘故,面庞白皙如玉,嘴唇泛着血气不足的淡淡粉色,犹如桃花的花瓣一般,丹凤眼,双眉如画,给人一种毫无威胁,且无攻击力的亲切感。
    “蟜儿!蟜儿……”
    华阳太后痴痴的望着成蟜,豁朗站起身来,颤抖的走上前去,握住成蟜的掌心,颤声道:“蟜儿,蟜儿?是你么?是你回来看大母了?”
    “老太后?!”芈夫人震惊不已,自己是来给成蟜告状的,如今成蟜出现,老太后不但不责怪成蟜,态度还如此古怪。
    成蟜不着痕迹的一笑,恭敬的作礼,一板一眼的道:“若敖成蟜,拜见华阳太后。”
    华阳太后这才清醒了一些,道:“你是若敖氏的?”
    成蟜知晓华阳太后的秉性,便是喜欢懂得规矩的,越是听话越好,于是乖巧的回答:“回太后的话,晚辈正是若敖氏家中的。”
    “像!太像了……”华阳太后反复的上下打量成蟜,显然已经忘了芈夫人的存在,喃喃的道:“太像了……你多大了?听说成氏老家主头年病逝了,你家里还有甚么人么?”
    成蟜一一作答,道:“多谢老太后关切,老家主还在世的时候,经常提起老太后。”
    “哦?”华阳太后道:“他还提起了老身?”
    “正是呢。”成蟜心说,提起个鬼,自己都没见过成氏的老家主,但对答如流的道:“老家主十足佩服华阳太后,一直叫我们小辈儿多多向老太后习学,这不是嘛,蟜如今头一次拜见老太后,不知为何,竟觉得异常的亲切,仿佛……仿佛……”
    “仿佛甚么?”华阳太后道:“你尽可以说出来,不必吞吞吐吐。”
    成蟜莞尔:“这话说出来,恐怕旁人还以为蟜要攀附老太后,但老太后既然这般说了,蟜也不敢不遵从,便干脆有话直说了……便仿佛往日里曾经见过一般!不瞒老太后,您生的,与蟜的大母好生神似呢!”
    “当真?”华阳太后重新抓住成蟜的手心,道:“你大母如何唤你?”
    成蟜道:“大母素日里都唤蟜儿。”
    “蟜儿……蟜儿……”华阳太后笑起来:“那老身也唤你蟜儿,如何?”
    “太后!!”芈夫人被晾在一面儿,已经很不痛快了,连忙上前,摇晃着华阳太后的手臂道:“太后,您不是要给妾做主么!”
    成蟜当即站起身来,毫不含糊,咕咚一声双膝一曲跪在地上,拜了一次,又拜了一次,跪拜两次是请罪的礼仪。
    “太后,”成蟜主动道:“蟜有罪。”
    “甚么罪?”华阳太后问道。
    成蟜微微垂眼,他本就因着血气不足,显得有些羸弱,如今这般垂下眼帘,竟有些楚楚可怜起来。
    “蟜不知因何,得罪了芈夫人,虽不知因何,但一定是蟜之过错。蟜初来秦国,甚么规矩也不懂,还请芈夫人多多见谅,若是责罚,蟜亦心甘情愿!”
    “这可是你说的。”芈夫人冷笑一声:“有甚么责罚,你都心甘情愿的受着?”
    成蟜心中感叹一声,怪不得芈夫人入宫七年都不得宠,被当成花瓶一样摆在宫中,也是,这个花瓶还不能保温。
    成蟜放低了姿态,芈夫人却想要在长辈面前乘胜追击,这不是不懂得分寸是甚么?
    “好了!”华阳太后果然道:“都是楚人,又都在秦国,何必如此与自己人较劲呢?若是有个甚么不痛快,大家伙儿摊开来说说,也就是了。”
    “太后?!”芈夫人大惊失色。
    成蟜一点子也不意外,不是他吹牛,便是凭着这张脸面,华阳太后如此念旧,绝对不会让芈夫人责罚自己的,更何况,自己还嘴甜乖巧,哪个长辈不喜欢?
    成蟜故作低落的道:“太后,是蟜开罪了芈夫人,的确该罚,只是……只是蟜以为,如今之计,我楚人内忧外患,实在不该与自己人较劲,毕竟……赵太后还在虎视眈眈呢,若是赵太后知晓咱们这里内讧分歧,怕是会拍手叫好,也说不定。”
    一提起赵姬,也便是嬴政的生母,华阳太后便气不打一处来。
    华阳太后出身金贵,乃是楚国的王宗之女,赵姬不过讴者出身,仗着美艳跻身后宫,华阳太后顶顶看不上她。
    加之嬴政即位这七年间,赵姬因着年轻貌美,一点子也不甘寂寞,闹出了不少风言风语的绯闻,实在给王室蒙羞,连带着华阳太后的面子也不好看,华阳太后如何能看她顺眼。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赵姬并非楚派,也并非楚国人。赵姬与吕不韦走得亲切,秦廷中楚派凋零之后,吕不韦趁机发展自己的小团体,拉拢赵姬这个外戚,想要趁此打压楚派,华阳太后怎能任由这些野人骑在自己脖颈上拉屎拉尿?这矛盾不就对上了么?
    成蟜可没有忘记,嬴政留自己的目的,便是挑起楚派与外戚的矛盾,让楚派的势力,与赵姬吕不韦的势力针锋相对,如此一来,互相制约,这个朝廷才能平衡,嬴政一碗水端平,便可从中获利。
    成蟜是时候的将矛盾挑起来,叹了口气道:“如今这种紧要关头,蟜以为,无论如何,自己人都绝对不能内斗的,因此蟜虽不知怎么得罪了芈夫人,但还是要主动向芈夫人赔个不是,请芈夫人大人大量。”
    芈夫人冷笑:“你说的真好听,还不知怎么得罪了我,我……”
    “够了!”华阳太后呵斥,直接打断了芈夫人的言辞:“你真是不知大体!蟜儿方才说的还不够清楚么,赵太后和吕不韦的势力虎视眈眈,如今乃是窝里斗的时候么?你也太没个分寸了。”
    芈夫人深吸一口气,想要辩驳,但又不敢,只能硬生生的把苦水往肚子里咽。
    华阳太后看向成蟜的眼神明显和善了不少,满脸的慈爱:“你是个懂得分寸的,心思又细腻,往后里若是得空,多来老身这里走动走动。”
    “谢太后。”成蟜微笑:“蟜只怕太后觉得我们小辈儿聒噪呐。”
    “怎么会?”华阳太后拍着成蟜的手背,悲伤的叹气道:“你能时常过来,老身欢心还来不及,老身……老身曾有一个乖巧的孙儿,如你差不多,若是能活到现在,和你也差不多罢。”
    成蟜心头一动,也会有些感叹,别看华阳太后乃是楚派,很多时候揪着自己的利益不放,但对成蟜真的没话说。
    成蟜安慰道:“太后,不欢心的事情便别想了,保重身子要紧,若是太后喜欢,明日蟜还来给太后请安,陪太后说说话,好么?”
    “自然好,自然好!”华阳太后越看成蟜越是欢心,一直拉着成蟜说话,都不愿意放他离开。
    嬴政等成蟜离开,便去处理公务,如今虽然在蕲年宫举办腊祭,但公务是一日都不能少处理的。
    “王上,魏公子求见。”寺人通禀,公子无忌求见。
    嬴政没有放下手中的简牍,道:“让他进来。”
    “无忌拜见王上。”公子无忌规矩作礼,仪态翩翩。
    虽过去七年,公子无忌却和往日没有任何区别,还是那般温文儒雅的模样。
    公子无忌将文书呈上来,都是一些不怎么要紧的事情,嬴政看了一眼,点头道:“交给魏公子,寡人是放心的。”
    “王上谬赞了,无忌受之有愧。”
    嬴政并没有让公子无忌立刻离开,而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道:“对了,楚国的若敖成蟜,你听说过么?”
    公子无忌门客三千遍天下,没有甚么风声是他不曾听说的,人脉十足的宽广。
    公子无忌恭敬的道:“无忌的确听说过,若敖成氏的家主,头年堪堪过世,若敖斗氏、成氏相继落寞,被排挤也是常有的事儿。听说这个成小君子因着……”
    他说着,顿了顿,看向嬴政。
    嬴政摆摆手道:“但说无妨,寡人恕你无罪。”
    “敬诺,王上。”公子无忌继续道:“因着成小君子容貌酷似王上的幼弟公子成蟜,楚国便派遣成小君子成为楚国使者,欲图蛊惑王上,不过……无忌听说,成小君子本是宁死不屈,大冬日里跳河以死明志,后来被人及时救了上来,也不知为何,突然便答允了出使,并且……据成小君子身边之人所说,成小君子自从落水醒来,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落水……”嬴政突然想起,幼弟成蟜似乎也曾经落水过。
    正如同成小君子一样,落水之后,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嬴政如有所思,这个时候寺人进来,将成蟜在华阳太后面前的一举一动悉数禀报。
    嬴政略微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个成蟜竟然有两把刷子,并非是个花把势,真的将华阳太后哄得服服贴贴,还顺便将矛头对准了赵太后与吕不韦的外戚势力。
    嬴政放下手中的简牍,道:“成小君子呢?从老太后那面儿出来没有,叫他来见寡人。”
    “这个……”寺人支支吾吾的道:“回禀王上,成小君子的确从华阳太后那面儿出来了,只是……方才赵太后那面儿突然来了人,把成小君子半路请走了。”
    “赵太后?”嬴政眯起眼目,似乎想到了甚么,沉声道:“摆驾,去太后寝宫。”
    “敬诺,王上!”
    腊祭庆典繁忙,众人都忙碌着做自己的事情,赵姬身为太后便有些子无聊了,他去找了吕不韦几次,吕不韦总是忙碌,根本没功夫搭理赵姬。
    更何况,如今吕不韦上了年纪,而赵姬别看做了太后,却正是年轻,那方面的渴求自然更多。自从秦王异人过世之后,赵姬与吕不韦的来往十足密切,秦廷中但凡长了眼睛的人,生了耳朵的人,都看到过听到过风言风语,但是谁也不敢置喙罢了。
    赵姬这日里又去寻吕不韦,甚至找到了蕲年宫的政事堂,那么一大帮子的朝臣看着,吕不韦尴尬到了极点,赶紧把赵姬带到偏僻之处。
    吕不韦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又来了?”
    赵姬不情愿的道:“你这些日子都不理会人家,不是说好了,今日到我那里去……坐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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