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谱以极古老的文字标注着五阶,下面小字标注着指法、弦序和音位。
    回到舍馆,秦曜靠在窗前,全神贯注地用指尖一字字抚过。
    这般不寻常引起了王修的注意,他问:“这曲子有何问题?”
    秦曜淡淡道:“她很喜欢。”
    不用问,王修也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
    王修忍了忍,说:“她不在。”
    秦曜向来倨傲的语气中难得出现一丝喜悦和自信:“我回宫带给她。”
    青泷已经死了。王修想。
    可是没有人敢在太子殿下面前说出这句话。在皇宫的时候,秦曜说“青泷出去别的地方执行命令”;现在在圣贤院,他又说“青泷留在皇宫没有跟来。”
    没有人敢扯破这张自欺欺人的谎言。可是王修讨厌这样虚伪的秦曜。
    明明是你,亲自下令杀了青泷。
    王修冷冷地说:“她不识字。”
    空气有一瞬间的寂静。
    然后秦曜冷峻的脸上突然浮现一丝惨淡的笑容,他把曲谱一页一页地撕下来,一边撕一边喃喃道:“没关系,我可以教她,我会教她识字,教她识曲,教她弹琴。她很喜欢,她一定会很喜欢。等办完事情我就回去,她一定等得着急了……”
    秦曜的疯病又开始发作了。
    王修沉默着取出一张琴,修长的手指勾着,琴声缓缓流泻。
    他轻声顾自念道:“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极乐的幻境里,王修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乐家坊前。
    茂盛的青翠高树下,青泷站在秦曜的身后,而他站在青泷的身后。
    他看着她被秦曜不耐烦地呵斥后,不再表现出对乐曲明显的兴趣,手指却悄悄地在空气中虚敲着,她敲得很慢,很多节奏也对不上,可她仍然不厌其烦,笨拙地想留住这首好听的曲子。
    她的手指绝对称不上好看,甚至有些可怖。旧的剑伤刚刚结了灰褐色的痂,新的伤口又露出粉色的骨肉来。
    可是每一下,每一下,都敲打在这位相府公子的心头。
    琴声与纸张撕扯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周祉君放下打算敲门的手。脑海中莫名闪过今日在海面上看到的那个背影。
    这让她有些不安。
    ——
    日渐落于西山,名家学堂还在喋喋不休地打着辩论,诸如“卵有毛”、“鸡三足”、“犬可以为羊”等等。
    长桑权在文试辩论环节落了下风,但在武试中以中阶天境力压众人,看得台下的长桑灼一个劲地拍手叫好。待到他坐回席后,旁边祝靳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喂,大个子,那个是你妹妹?”
    长桑权目不斜视,看起来并不想理他。
    “白马非马,你的妹妹真的是你的妹妹?”祝靳倒不恼,继续没皮没脸地笑道:“我看你们俩长得也不像啊……”
    长桑权转过头来,面色冷冷地打断他:“你什么意思?”
    “没,没别的意思,”祝靳竖起手,“我的意思是你的妹妹不只是你的妹妹,以后就是大家的妹妹嘛。”
    长桑权道:“我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
    祝靳耸了耸肩膀放弃搭讪,眼睛又飘往别处。
    圣女要他留意能人才干,好举荐给太子殿下效命。
    他对那位高傲的太子殿下可没多少忠心,不过圣女的话他定是要全力以赴。
    武试文试都结束之后,名家的邓逑教习宣布入选名单,有人欢喜有人哀叹。邓逑是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精锐的目光扫过众人,他朗声道:“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愿诸位常以思辨之心,洞观天地之理,兴复名家之盛。”
    最后六字他提高音量。
    想当初七国之乱,名家培养说客,舌辩游走于各国,出谋划策与诸侯,何等风光无限。如今已然势微。
    邓逑扭过头去:“惠教习,您有没有话要叮嘱小辈们?”
    “好好好。”惠承汤老爷子乐呵呵的,理了理路上被孟昱撞歪的发冠,说道:“我也有一言赠予大家,叫……叫……哦,想起来了,叫‘无稽之言,不见之行,不闻之谋,君子慎之’。”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惠老爷子糊涂了吧。
    这不是儒家用来警戒天下名士、暗讽名家的话么。
    众弟子面面相觑,最后只道:“谢两位先生教诲。”
    此时,其他各家早已经结束了考试。通过考核的弟子们拖着行李,陆续坐着飞车赶往舍馆。没有通过的由人统一带出圣贤院。
    海边,宴时认真整理好今日神舟的试水记录,这才有空打开一直响个不停的飞云笺,“万年孤寡谢知棠有了小师妹”这条消息一下子窜进他眼帘。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早上见到的新弟子们。
    嗯,好多人。
    不知道是哪位师妹。
    落日的余晖温和地洒在海面上,粼粼的波光跳跃着。高处的圣贤院笼罩在金黄的光芒之中,显得神秘而不可冒犯。
    落选回家的弟子们满含热泪,只能期待着明年再来。
    蜿蜒石径,飘过一片青色的衣角。
    青泷张开手掌,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毛绒绒的触感。
    在说完要教她识字后,谢知棠见青泷半是好奇半是新鲜地盯着自己怀里的小食铁兽,便问:“想抱抱吗?它叫卷卷。”
    青泷点点头,接过。
    软乎乎的食铁兽搂在臂弯,老实说,还是挺沉的。
    它的爪子搭在青泷的肩膀上,屁股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似乎在调整最舒服的姿势,嘤嘤叫了两声。
    青泷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摔了它。她想了想,很诚恳地说:“像小芝麻团子。”
    谢知棠很是骄傲:“我们家卷卷,可是甜豆馅。”
    “什么甜豆馅的。”孟昱恨得牙痒痒,“我看是忘恩负义馅的。我天天累死累活地给它砍竹笋,它从来都不让我抱。”
    燕瑶走过来,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卷卷的耳朵,轻飘飘道:“孟小爷你,和漂亮小师妹,我倒是觉得卷卷真有眼光。”
    她笑意盈盈地望着青泷,一双含笑的水眸,灵动而狡黠,像是两只蝴蝶扇动着翅膀,叫人忍不住沉沦下去。
    阴阳家·慑目。
    周祉君曾在秦曜的命令下,用慑目探知过青泷的想法和情绪。但与周祉君带来的压迫与侵入感不同,此刻燕瑶让她感觉到的是亲昵。
    面对面,青泷看到了。
    看到了元炁的走向,在对视中元炁是如何在对方的眼中流转。
    青泷的眼珠不自主地动了动,无意识地在模仿。
    对视被裴淮序打断:“瑶瑶。”
    他的手指上戴着与燕瑶相同的对戒。
    燕瑶收起阴阳术:“只是跟小师妹开个玩笑嘛。”
    她倒是没有恶意,只是爱玩了些。
    数家孟昱,乐家裴淮序,阴阳家燕瑶,师兄谢知棠告诉青泷,这些都是他的朋友们。
    “朋友”,青泷也曾经在少年的秦曜口中听过这个词,他与王修意气相投,指点江山的时候,也是互相将对方称为知己好友的。
    师兄还告诉她,她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人没有见。要她三天后的晚上来见。
    那个人同意了,她才真正算得上农家的弟子。
    青泷点了点头。
    谢知棠拿起桌子上小包的金钩虾米,喂给方池里的五色鲤鱼。他抬手时袖子中有光一闪,似是一个圆润的珠子。
    留影珠?
    她听说过,圣贤院的入学考试过程都要用留影珠记录下来,留作档案方便日后查阅。
    —
    青泷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回想农家堂里的事情,不知不觉已按照飞玉笺里的通知,到了地处东南的寝室。在楼道里,她遇上了斜跨着行囊往同一间宿舍走去的熟人。
    衡宁先开的口:“小兔子,听说你运气很好。”
    稻谷鉴真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人人都知道有位靠侥幸进农家的新生。
    青泷不知道衡宁为何总叫自己小兔子。但她没问,只是指了指门牌号,“你也是这间?”
    衡宁抱着双臂盯着她:“嗯。”
    青泷脆生生地说:“那我们俩倒是很有缘分。”
    衡宁眉梢微动,径直推开门。一间宿舍分三室,中间有厅。
    厅中的人正在布置,全身的配环首饰随着她的动作叮铃作响,在望向门口的刹那,所有的响声戛然而止。
    青泷想过,既然秦曜也来了圣贤院,那么她难免会与从前的人相遇。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好在她一向表情平淡,看不出任何异常。
    昨日种种,已譬如那张面具,烟消云散。
    但婳梦显然没有她这样冷静。这位阴阳家巫女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失态。
    不过,当看到死了三年的人重新站在面前,谁又能抑制得住震惊呢?
    阴阳家最擅控制情绪,婳梦很快以笑掩饰:“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啊,故人。眼前的人太像青泷了,身高、气质都很像,甚至也穿着一身青衣。但她绝不可能是,因为没有人能在诛杀阵中活下来。
    即使心里无比清楚,但婳梦依然无法控制自己将眼睛挪开。
    是这样的一张脸吗?她心底的声音不停在激荡。
    在青泷的面具下,也会是这样的一张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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