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昱暗暗感叹,这个优雅女人脑子确实比自己的好使。
    “瑶妹此言有理。”裴淮序同意道。
    的确有很多人射箭只盯着靶心练习,但谢知棠心想,对不住了,他可是指哪打哪。
    “一言为定。”
    谢知棠眯起左眼,微抬下巴,温润的侧脸和清晰的下颌映在青泷瞳孔,随着“啪”的一声脆响,箭自弦发,她看到师兄的唇角向上翘了翘,意气风发。
    箭以迅疾之势穿破空气,直冲着十环而去。
    可这酒喝不喝得到,还真不好说。
    与此同时,见势不好,有三道元炁分别自燕瑶,裴淮序和孟昱掌心发出,不约而同地将箭头扬起,朝靶心送去。
    谢知棠无奈地想,这帮人果然要作弊。
    葡萄果酒的香气缭绕诱人,丝丝钻入鼻孔。他叹了口气,亦一道元炁发出,又将箭头压下。
    箭头起起落落,落落又起起。
    谢知棠忍不住打趣:“小孟,你看这箭符合你们数理家常研究的物体运行轨迹么?”
    孟昱睁着眼睛说瞎话:“符合,非常符合。”
    连卷卷都瞪大了圆溜溜的黑眼珠。
    四个人像群小孩子一样,暗暗较劲。
    青泷看到无数的“线”缠绕在箭头上,使它一会上朝着靶心,一会又下朝着十环。
    当它再次朝下时,青泷心念一声“破”。
    一切元炁化为乌有。
    谢知棠可算喝到了梦寐以求的葡萄酒,他像个得逞的小孩子,闲适自得,又骄傲。
    他靠在亲手编织的竹椅,宽大的袖子里浮满了花香,酒香,装着月光和蝉鸣。
    其实他自己酿的酒,随时可以喝。
    只是,与知己欢聚,与朋友一道喝的酒,才是世间最美味。
    谢知棠“不负众望”,只喝了一杯就开始晕头转向。裴淮序取了件衣衫轻轻盖在他身上。
    青泷送走师兄师姐。她回过头来,谢知棠不知何时已直起身子,捧着脸看她。
    他安安静静地,柔柔和和的,两侧的小酒窝染了些醉红。
    师兄为人悠适随和,每天有很多人来农家院落,蹭吃蹭喝,欢笑喜乐。
    她和师兄如同主人,迎来送往。
    人群来来往往,而她和师兄永远都在。
    青泷不知道刚才射箭,自己为什么要帮师兄一把,显然他们只是玩乐,师兄就算输了,也只是撇撇嘴,装出哀叹的样子,然后一笑了之。
    或许,是因为她有话想对师兄说。
    师兄清醒的时候,她不知道怎么说出口,绝不是怕师兄拒绝她的请求,只是她……说不出口。
    青泷蹲在谢知棠的面前,头顶两缕翘起来的头发像两朵花:“师兄,你知道芒种之后是什么节气吗?”
    谢知棠迷迷糊糊地想,原来他想得不错。这几天师妹像藏着心事,有时候他从屋里出来,常看到她在院子里边浇花边发呆思考。
    是要他喝的醉了,师妹才肯说出来吗。
    “师妹还想考师兄?”谢知棠摸了摸她的头发,说话的声音温热,“日长之至,日影短至,是为夏至。初候鹿角解,二候蜩始鸣,三候半夏生。夏至阳气最盛,宜吃冷淘面,因面条呈条状,合发散阳气之义。冷淘面要将将青翠的嫩槐叶捣汁和面,揉匀擀开……”
    谢知棠确实是喝多了。一提到二十四节气,忍不住侃侃而谈,恨不得将农家技艺、农学经验尽数显摆。
    青泷静静地听着,记在心中。她在书上学了很多理论,但师兄教给她的实践经验是农家最可贵的传承。
    直到谢知棠说完。
    清风将谢知棠身后,墙边盛放的蓝色月季轻轻摇曳。这种月季名为“蓝色风暴”,开花时,成片的花苞持续开放,花量极盛大,如同风暴般。
    他坐在花里,倒映在她眼里。
    青泷放轻声音:“师兄,小泷想告假几日,不再过来农家院落......直到夏至后。”
    “好。”
    谢知棠毫不犹豫地答应,笑道:“师妹自入农家后,整日忙于学习,在农家院落,早出晚归,都没有好好休息过。”
    他说话本就轻声细语,一阵猛烈的夜风袭来,将尾音淹没。
    明亮的眼睛对视着,少年少女的发梢左右摇动。
    墙边盛大饱满的蓝色风暴却不动,花瓣颜色深浅不一,从深蓝色到浅蓝色,层层叠叠,如海浪般。
    似乎,风暴浪潮还未到来。
    “不过,”谢知棠忽然端正脸色,就在青泷以为他要说些学业有关的,却听见师兄叮嘱:“师妹一个人,也要记得按时吃饭。”
    “小泷记住了。”
    “师妹一个人的话,”谢知棠面颊绯红,像在说胡话,眼神却出乎意料地认真,“如果有人欺负你,不管对方是谁,是何身份,你都要狠狠地回击。别顾虑别怕。”
    青泷想起来,是和试练之境中,一模一样的话。
    师兄好像很担心,她一个人。
    其实,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是一个人,也习惯了一个人。
    独自面对所有的黑夜,无论明天的路,是坦途是泥淖,是生是死,她都会握住问情剑,一腔孤勇地走下去。
    绝不会回头。
    她抬起脸,少女的倔强与无所畏惧在眸中明晰。她说:“好。”
    谢知棠想了想,又走入屋内,不多时取出一只木盒:“还有一件礼物,本想在夏至日送与师妹,看来要提前了。”
    青泷将长长的木盒捧在手上,木盒被打磨得光光滑滑。她毫不怀疑,这个盒子是师兄亲手打造的。
    前不久,她有一次偷偷看到师兄换了粗布衣,手持锯子,汗水滴落在他坚实的肩膀上。
    日光下,谢知棠弯下腰,卷着袖子,用力拉动锯子。锯齿咬入木头,发出刺耳的声音。他的手臂肌肉紧绷,汗水沿着他的臂膀流淌,他毫不停歇。
    阳光透过院子里的树叶洒在脸上,他的眼睛紧盯着锯子,专注而坚定。不一会儿,一根长长的木头被锯成了两段,他用力抬起木头,放在一旁,然后再次开始锯下一根。
    原来,师兄在准备送给自己的礼物?
    青泷打开,目光微微诧异,盒子里装着的是一块圆形玉佩。整组十三枚,玉质纯白无暇,莹润如脂。
    正中是一璧形圆牌,巧似花蕊,圆心琢六环式活心。一面雕芝兰、天竹、万年青等花卉,一面雕篆文十二音律。其余十二块作古钟形,一面雕十二种花卉,另一面雕与其所对应的篆书四字铭文。
    白玉之上,十二花卉、十二音律、十二月令,相应相和。
    谢知棠将其取出,挂在青泷的脖子上:“此为十二月白玉佩。愿师妹喜欢。”
    他的身子因为饮了果酒而温温发热,手背触碰到青泷的耳垂。
    白玉佩贴紧青泷的胸口,在入夏之夜带来丝丝缕缕清凉的感觉,青泷连日来因筹划之事而有些不安的心也跟着寂静下来。
    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听得到一朵一朵花卉的绽放,一声一声音律的清响。
    看花是花,听乐是乐。
    光阴流转,而美长存。
    青泷还看到了别的。
    这十二月白玉佩上萦绕着元炁,她并不知这是什么术法。不过既然是师兄赠予的东西,青泷没有任何怀疑。
    夜渐深重,稻田里的蛙鸣却愈加吵闹,青泷施下术法,隔绝声音,好让谢知棠好好休息。她走到院落门前,忽然想扭过头,再看一眼师兄,却听到谢知棠轻声说,他大概是喝醉了。
    谢知棠很轻很轻地说:“师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别回头。”
    小食铁兽安逸地躺在他的脚边。
    ——
    夏至日将要来临之际,司徒锦也迎来了她的客人。
    她推开门,舒开眉目:“终于等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
    “整组十三枚,玉质纯白无暇,莹润如脂。
    正中是一璧形圆牌,巧似花蕊,圆心琢六环式活心。一面雕芝兰、天竹、万年青等花卉,一面雕篆文十二音律。其余十二块作古钟形,一面雕十二种花卉,另一面雕与其所对应的篆书四字铭文。”——来源于故宫馆藏,白玉十二月令组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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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0章
    青泷跨过门槛, 一步步朝内走去。
    与苏妙月生机盎然的医庄截然不同,司徒锦的园子既无飞泉直落,也无药草丛生。一踏入, 就闻到一股腐烂恶臭的气味。
    许多动物的尸体散落在地上,有的被撕碎成了碎片, 有的只剩下枯瘦的骨头, 毫无生命力可言。墙角堆满了大小不一的骷髅头, 颜色苍白发黄, 看上去十分干燥,仿佛已经存在了数百年之久。看上一眼,便仿佛自己也被陷入了死亡的漩涡之中, 无法挣脱。
    司徒锦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人,看她平静地经过, 走进医舍内。
    漆黑的屋子里,唯一的光源是中央的一根蜡烛。周围的黑暗像张开手,在向青泷靠近,时刻透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蜡烛燃烧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仿佛它是整间屋子, 整个药庄唯一微弱的生命存在。
    司徒锦拨弄着手背上无声爬行的绒毛蜘蛛:“你知道我想的要什么?”
    青泷没有废多余的话,转过身背对着她。轻手解开衣衫。
    蓝色的长衫一刹滑落,露出女子皙白的背, 隐隐可见七横八纵的剑伤,如同残破龙鳞。
    以及真正的龙——在她的肩胛骨下。
    熟悉的青龙图案让司徒锦心头直跳。
    昏暗寂静屋子里,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一阵阵密密麻麻的爬行声,青泷的听力敏锐, 能够听出无数蝎子蜥蜴在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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