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姻这几日的确是休息不足,但却不是因为绸缎庄的活计。
    秀眉微蹙,唐姻对望着二夫人,那双潋滟的桃花眸中蒙上了一层惴惴之色:“姨母,姻儿是有一事不解。”
    二夫人:“哦?你说。”
    唐姻有些羞于言表:“怎样才能经营好我与表哥之间的关系呢?”
    她待表哥温柔细致,凡事都记挂着宋彦,也曾送其亲手绣的腰带表明心迹,只可惜表哥对她态度依旧淡淡。
    二夫人还道是什么事儿,莞尔一笑,想起了刚与二爷成亲时候的一些过往。
    她与二爷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见面的第一次便是在洞房里。
    她那时候不想嫁给一个病秧子,二爷也曾因为自己身子弱,执拗过不想娶妻。后来两人恩爱得如胶似漆,大多是宋府老夫人从中说和的功劳。
    二夫人想了想道:“不若你与大夫人多多走动,她是你未来的婆母,与她亲近些,总不是什么坏事。”
    二夫人说得不错,一个婆婆半个娘,在婆家日子过得是好是坏,婆母占了很大的原因。
    唐姻了然,乖巧道:“姻儿知晓了,等用完早膳,侄女便去给大伯母请安。”
    过了早膳时刻,唐姻便动身去了东园的大房处。
    要去大房的院子,需要路过东园三爷的雪兰院,雪兰院庭院深深,瞧不到尽头,只有一片遮天蔽日的郁郁葱葱。
    听说雪兰院的绿植造景都是三爷亲自指点的。
    唐姻好奇往里瞧上一眼,中亘积水,浚治成池。据说夏日里菡萏成列,若将若迎,场面美极。
    唐姻心中赞叹,三表叔的确是人中奇才,文武双全、通晓古今,就连园林造景都有涉猎。
    不敢耽搁时间多看,路过雪兰院,唐姻便直奔大房的兰亭院了。
    今日大爷去苏州府衙上值了,不在府里,东园大房的院子里只有大夫人,也不知表哥是否也在。
    谁知才跨进院子的月洞门,甬道尽头紧闭的门内便传出了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是大夫人和表哥的声音,听不清内容,但听得出两人的语气都十分不好。
    唐姻觉得自己来得不合时宜,萌生了悄咪咪打道回府的念头。
    这时候,门口看门的婢子张眼一看唐姻来了,扯了扯嗓子,朝屋里喊:“大夫人、大少爷,四姑娘来了!”
    房间内的争吵戛然而止。
    片刻后,大夫人推门而出,掩了掩发梢:“姻儿来啦,快进来坐。”
    大夫人的脸颊还是红的,看得出是因为方才情绪激动而造成的。
    唐姻往大夫人身后看,宋彦肃着脸,通身笼在阴影里,像是被惹毛的小兽,满脸写着“生人勿进”。
    “大伯母、表哥,若是今日不方便,侄女改日再过来看您。”唐姻递上去一方锦帕,“今日侄女是给您送帕子来的,侄女手拙,也不晓得能否入大伯母的眼。”
    “怎么不方便,你来大伯母这边,我欢喜得紧。”大夫人瞪了一眼宋彦,“你表妹来了,还不跟进来招待。”
    “要招待,母亲便自己招待吧!儿子今日有事,没闲工夫招待旁人。”
    宋彦的语气很不好,也不知道是和大夫人因何争吵,此刻余怒未消。
    唐姻张了张嘴,“表哥”二字还为出口,便被一句“旁人”哽在喉咙里。
    宋彦冷冷一甩袖子,和唐姻擦身而过,走了。
    “这不孝子……”大夫人拉着唐姻的手进屋,欣赏了好一会锦帕,赞道:“姻儿女红真不错,这帕子精致的,大伯母都不舍得用了。”大夫人叹了口气,满怀歉意地对唐姻道,“姻儿啊,真是抱歉,你表哥这几日在寻一本古籍,却不见眉目,心情浮躁了些。”
    大夫人不忍说方才争吵又是因为宋彦和唐姻的婚事,她怕唐姻难过,只好扯了谎。
    乖巧的少女轻轻攥着袖角,边缘之上是唐姻亲手绣的睡莲,安安静静地绽放着。
    “我没事的,大伯母,您不必在意。”
    大夫人心底愧疚更甚。
    起初大夫人也因为儿子强烈反对这桩婚姻而动摇过,她和大爷有三子两女,长女嫁出去了,府里剩下宋瑶一个姑娘才及笄,倒不急着嫁。两个较小的儿子去了族学,都还小呢,除了顽皮些,倒是没有太操心的事。
    宋彦是长子,到了适婚年龄,她做母亲的总要体贴儿子的想法。
    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对唐姻越来越满意,这般乖巧怜人,大夫人只盼着二人早日完婚,开枝散叶。
    “彦儿脾气随了他爹,倔了些,心眼儿不坏,委屈姻儿以后还要多担待些才是。”
    “大伯母哪里话。”唐姻想起大夫人的话,缓缓抬头,疑惑道:“对了,表哥寻的是什么古籍?”
    好在大夫人反应快,想到前几日宋彦的确念叨过一本,说道:“哦,其实是一字帖,似乎叫……《仲尼梦奠帖》。”
    唐姻听说过这本字帖,是欧阳询老先生的书法字帖,仅仅七十八字,确是欧阳询先生行书之顶峰。
    这隔了几百年的前人之作,也不知道如今在谁家书房内精藏着……
    “我晓得了。”唐姻将此事记在心里,以后帮表哥留意着。
    大夫人看出了唐姻的想法,又在为自己顺嘴胡说的理由感到愧疚:“姻儿也不必留意此事,你表哥喜欢,让他自己去寻,你费心这个做什么。”
    “也不算费心,大伯母,姻儿也未必寻得到,所以大伯母先别对表哥讲,免的表哥希望落空。”
    多好的姑娘,大夫人若不是书香门第的女子,都要指着宋彦的鼻子骂他眼瞎、心瞎了。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大夫人亲自将唐姻送出了雪兰院,她站在院门口,理了理唐姻的衣摆:“以后没事常来大伯母这边玩儿。”
    唐姻福了个身,应了下来,告别了大夫人,转身往西园回。
    彼时,宋瑶才从诗社斗诗回来。
    宋瑶虽才及笄,但在宋府这种环境的熏陶下,也是这一代小有名气的才女。
    今日她在诗社斗诗斗赢了一大片男子,又夺了魁。此刻她抱着一个锦盒,正是讨来的彩头。
    宋瑶蹦蹦跳跳地往回走,打算回到兰亭院将锦盒里的东西送给她母亲。
    身后的婢子跟着宋瑶担心地道:“小姐,您慢点,别跑。”
    宋瑶正在兴头上,哪里听得进去,一边往前跑一边回头朝婢子做了个鬼脸。
    谁知道,就这一下,便和来人撞个满怀,盒子“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此处是雪兰院的侧门,一座小拱桥架在一弯清澈的流水上,十分狭窄。两人桥上相遇,唐姻躲闪不及,手背被木盒磕碰的一阵钝痛。
    香岚扶住她,关切道:“您还好吧?”
    “我没事的。”唐姻顺着宋瑶的视线低头,一柄漂亮的骨扇从盒子里轱辘出来,沾了泥土。她俯身拾起,递给宋瑶,“二姑娘,你的扇子。”
    “啊!脏了……”宋瑶满眼心疼。可是她怪不得别人,是她自己莽撞才撞上了旁人的。
    唐姻看着宋瑶皱成一团的小脸,知道这柄扇子虽然看着不值钱,但对宋瑶来说应当非常珍贵。
    好心开口道:“二姑娘,不如去装裱铺里让师傅重新裱一下扇面,脏处便干净了。”
    宋瑶对唐姻并无好印象,今日在诗社的时候,刘寄诗还提到唐姻来着。
    按照刘寄诗的说法,唐家四娘订婚这么久不来宋府,偏偏在唐国公一家闹了这么大事情之后主动送上门。想必是,唐国公府一朝从高门变成落魄户,才想起来高攀宋府,这种罪臣之女娶来做妻子只会耽误宋彦的前程。
    刘寄诗说这些的时候,宋瑶并不爱听,毕竟她不喜欢在背后议论旁人。
    可是,当刘寄诗说唐姻是碍于窘境才嫁给哥哥,对哥哥没有情谊,只有利用的时候,宋瑶的心才揪了起来。
    这便是哥哥不想娶唐四娘的原因吗?
    她杏眸瞪着唐姻:“你不必装作好心,父亲、母亲,家里那些大人被你骗得团团转,但我可没有!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心机满满、城府深沉的女子。”
    唐姻怔住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宋瑶是这样以为她的。
    她想辩解,还未开口,一旁的雪兰院的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云团遮住晴日,杏花铺地。
    宋昕立于淰淰天光之中。
    乌发被一根原木色的簪子松松垮垮地挽住,素色的道袍罩不住一身矜贵。
    “吵什么——”?
    第9章 报答
    ◎唐姻跌进一潭注视她的深邃眼眸里。◎
    似乎是才起身,往日一丝不苟的宋三郎衣着、样貌略显随性。
    唯有那双眼睛,不曾出现丁点儿的懈怠之色,恍若不经意间扫过小桥流水之上。
    宋瑶理直气壮道:“三叔,您来得正好,您向来耳清目明,侄女父母、祖父祖母都说唐四娘温柔贤良、心思单纯,可她为何偏生这个时候来我宋府?试问,她为何不早些过来?她敢说此举不是为了利用哥哥吗?”
    宋瑶性直,大有不吐不快之意。
    她转过头,扬声问向唐姻:“你敢当着三叔的面,向青天白日起誓吗?”
    唐姻这才抬眸,跌进一潭注视她的深邃眼眸里。
    风吹花落,如幕般将两人隔得更远,恍若水月镜花,竟有些不真切。
    到苏州不过数日,窘境却十足十被三表叔撞见了遍。
    她的目光不敢在宋昕身上盘桓太久,只一个呼吸,便垂下了。
    唐姻攥了攥手中的锦帕,忽而拾起地面上一根杏花枝朝向朗朗乾坤,抬头看向虚无缥缈之处。语气里满是坦然、坦荡:“我唐姻向天起誓,对宋彦表哥并无半点儿利用之心。有朝一日,若与表哥结为夫妻,也自当全心全意照顾表哥,相敬如宾、白头到老,若有一句虚妄之言,犹此枝条。”
    “啪嗒”一声,枝条折断,似乎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顺着宋昕的发肤钻进骨血,回流至心脏,狠狠戳中掩藏于心底不曾探索到的秘境之中。
    酥麻又刺痛。
    只是为何麻、又为何痛,他从未有过这般感受,自不知所以。
    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未知思绪,脱离了宋昕的掌控,这股不安凝聚成一股躁意,实难挥散。
    他极力遮过眼底的云雨,凉凉一声:“够了。”
    云团飘过,久违的朝阳洒下来,宋昕暗自松了一口气,恢复了一派清越模样:“宋瑶,你如此逼迫未来兄嫂,简直越矩。目无尊长、不知长幼尊卑,立刻回你的玉簟院闭门思过,行不清楚,便不要外出了。”
    “三叔!”宋瑶还想再说什么,惧于宋昕的肃色,只好答应下来,眼中憋着泪,羞闷地告退了。
    唐姻走下石桥,又一次欠身道谢:“三表叔,多谢您为侄女解围。”
    此时,宋昕的书僮从雪兰院里跑过来,小臂上搭着一件纯白的云纹薄氅:“三爷,仔细身子,怎么不披件外裳就忽然出来,还有您胳膊上的伤得养着,切勿再碰着。”
    书僮将大氅展开,轻轻拢在宋昕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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