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给风吹的,红肿了一片了,有些发紫,还得在这里挨他一顿挤兑,“我知道了,你们太太做事,最喜欢挂着羊头卖狗肉,什么事儿见光死,手下一帮子人也是一个样儿。”
    他看她这样,还记恨她们几个趴在门口看他热闹的事儿,扶桑心里嘴里都发苦,“以偏概全也不大好,您不能对太太有意见,连着我们下面一群办事儿的骂了,我们账房是一套班子,印在谁手里,就听谁的,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认印不认人。”
    她觉得这是极高的职业素养,不容置疑,当账房的信誉为先,这样才能教人信得过去,“不然明儿府里的二大爷来领银子要吃席,后儿家里的姨太太来扯布料开库房,多大的家底儿都不够填补的。”
    她为账房申辩,“三少爷,咱们真是一心一意办事儿的。”
    宋旸谷才发现她伶牙俐齿,你个二五眼糊涂了,“你们办事儿,就是帮太太做假账,倒腾着黑心钱。”
    这事儿,确实有,但是扶桑不慌,“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那账本子也不是我们做的,不能因为他们掀翻一船人,我打从摸算盘那天起,我就一心一意想做个好账房,黑帐烂账不能做。”
    宋旸谷看她梗着个脖子,嘴一张一合,跟个啄木鸟一样烦人,嘟嘟嘟个不停,“好!好!我说东,你说西,你敢不敢发毒誓,要是你们账房有虚账,天打雷劈!”
    扶桑才不信这个,要是能天打雷劈那坏人不都死光了,她一双大眼儿发誓,“五雷轰顶,烧成灰!”
    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她都不能认下来,要是说荣师傅下面的账房做虚账,她自己个打死不能沾上一点儿,有肯定有,哪个账房不平账目,但是这事儿自古以来,没有一个认的。
    结果就是去跪着打算盘去了。
    三少爷数学好,他把自己数学练习册给扶桑了,把里面数都给打一遍,承恩在旁边监工。
    他气的灌了两杯冷茶,热的晃,把窗子打开,就看她手贴在石砖上。
    荣承恩心疼那双手,你看看,这得多冷啊,他都戴着暖袖子,“您去认个错儿,主子爷是冲着太太的,您不吭声不就行了,非得跟他申辩什么,这大冷天,您是金算盘的手,别给冻坏了。”
    这青石板上面,手贴一下都冰凉的,一会儿就能冻僵了,翻书的声音都带着脆,像是书页上面冻住了一层冰,割的人生疼。
    扶桑吸了吸鼻子,“我才不,要我跪死了,我也不能让我师傅蒙羞,辛苦到头落个坏名声。”
    我就算给你看,呕气,她们的日子难道好过?
    事儿好做,人不好做,账房最受气的,夹在中间不是看太太的眼色就是受宋遵理的点拨,要么就是各个小主子跟太太闹意见。
    她死活不去,头都不带抬的,宋旸谷看了一会儿,冷笑,自己拉着被子蒙着头,我暖暖和和地,你就冻死算了。
    闷在里面一会儿又热的头晕,能听见秒针拨动的声音,时间流逝缓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把掀开被子坐在床边呕气。
    鱼承恩都冷的进来求情,“主子爷,您跟那样的人计较什么,牛脾气还死犟的,以后教她府里躲着您点儿。
    也没正儿八经学过规矩,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就是犯轴,我看啊,教训也吃够了,她心里指不定后悔呢,就是不知道怎么跟您说,那小手指头冻的啊,跟胡萝卜一样。”
    俩人啊,犯冲!
    宋旸谷虽然没见那手,也知道这寒气刺骨,“教她走,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回话儿,我说一句,她跟个炮仗一样一长串等着,荣师傅上哪里找这么一个泼猴!”
    鱼承恩算是瞧明白了,这俩人明摆着脾气不对路子,一个比一个嘴硬,宋旸谷是小心眼,扶桑是脾气犟。一点儿事情寻常话,别人吵不起来,俩人就能闹出来别扭,俩人都闹气,各自生各自的气,各自不知道对方生的什么气。
    也怪好,鱼承恩想,鸡鸭也能吵吵起来的样子,还吵得欢实,他心里一会儿怪怪宋旸谷,这人总是口不对心,话说的忒伤人,张口就喷毒药。
    一会儿又怪怪扶桑,你听听就是了,何必去要强呢,主子说话总顶嘴。
    扶桑这脾气,可不像是他的脾气,鱼承恩寻思着自己跟主子爷性儿倒是怪合得来!他性儿多好,多软,跟谁都能处的来。
    好心好意给扶桑送回去,还给她拉起来被子,一脸的关怀,“快捂捂,一宿没睡,早起歇一天吧,左右你们账房今儿没有印,我们三少爷啊,是个好心人,就是有点儿脾气。”
    “可是你想想,人哪里能没有脾气呢,他心里,多少不痛快呢,心疼他的人没几个,我瞧着苦。”
    扶桑闭着眼,不想睁眼看他这个样儿,宋旸谷要是心里苦,她舒扶桑就是命苦!
    她以后躲着走,等十五府里开洋文班儿了,她保管不凑到跟前去多说一句话,这么想解解气,闭着眼睛就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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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忍了
    扶桑累的不想睁眼, 她觉得身上冷,又有一些热,教人怎么也醒不过来, 屋子里面有人, 她睡得不踏实。
    迷迷糊糊, “小荣哥,外面吵什么?”
    外面一阵喧闹, 是鱼承恩,小荣搬了一个碳盆进来,先烤了一下手, 提着一壶热水,轻轻把门带上, “不管咱们的事儿,有二师傅他们呢,太太不在家里, 各处支应东西都不能盖印章,咱们账房走不动账。”
    还是太太跟三少爷闹别扭的那档子事儿, 她管不了, 这事儿就是大老爷来了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家务事儿但凡不是一个心眼儿的,都是有各自的想法, 谁也不服气谁。
    鱼承恩真是气性大发了,点着这么一帮子人, “这要是在山东老家,不说我们老爷了, 就是我们家太太就立马得把你们撵出去。”
    眼泪都下来了, 鱼承恩替宋旸谷想那么一下, 就觉得这边待不下去了,开班谢师礼,从来是重中之重,二太太向来年前都备好了,只等着今日开库房调取就可以了。
    谁知道,这么欺辱人的,宋家两房还没分家呢,东西公中出的,退一万步就是分了家,既然族谱里面肩祧两房,这诺大的宋家,说句诛心的话,都应当供着三少爷一个人驱使!
    他伙着院子里几个小厮,指挥着打成一团,他只跟而师傅磨牙,“您可想好了,今儿就是不开库房,我也要砸开了!”
    二师傅几位让出首位来,按着老规矩屈居下位,只垂目凝神喝茶,“我们自听太太的,府里规矩便是合印入账,三少爷的事儿我们不敢怠慢,已经教人去请示太太了,等太太那么盖章便好了。”
    鱼承恩心里生恨,阴阳怪气儿笑里藏刀,“既如此,那我便一起等着,瞧瞧底下人不懂事儿,只当你们故意为难我们呢,料也不是太太的意思,都是私底下人自作主张。”
    吆喝着那几个小子,连削带骂,“看你们这起??x?子没出息的,就知道看着眼前这点子事儿,真是观天的癞蛤蟆,不知道这天有多大,不知道跳出来往前看看,秋后的蚂蚱,看不到雪了是不是?”
    扶桑一下坐起来,气喘吁吁的,她躺着都觉得呼吸困难,那一阵儿上来是真难过,“小荣哥,您回头劝一劝几位师傅,大师傅不在,回头这事儿,全记在大师傅身上,给人得罪狠了,跟咱们没什么好处。”
    大爷年事已高,眼看无子,大太太虽然精明强干,打着擂台要压侄子一头,大少爷给气走了,对家里厌倦的很,要是三个少爷都得罪死了,没有他们这些人的好果子吃。
    如今不是在天津的时候了,大太太一个人当家做主,跟大老爷两个人关起门来过日子。
    几个少爷年岁愈大,二少爷已经开始跑活儿了,协理大老爷跟前跟后,三少爷年幼,还拘束在内宅当中,多少比两位哥哥多看一点伯母的脸色。
    按照大老爷二老爷的谋划,必得先育人后立业,给府里几位少爷全武装起来了,再放出去长见识。
    小荣现在顾不上这个,“你只管好好睡,我可跟你说了,这受寒高热啊,就是冻的,多喝水多吃饭,心里没有烦心事儿,自然就好了,咱们也没那么多钱吃药,就得心宽。”
    “外面的事儿我心里有数,几位师傅咱们劝不动,只以前大师傅教过我们的,甭管什么时候,不要与人交恶,三少爷要是真的体谅,必定怪不到师傅头上来。”
    扶桑冷笑,呵呵,他?
    他只恨不得一竿子打死一船人,一个不好的,他必定想着全不是好人,府里虽好,只是有些事儿必定棘手。
    鱼承恩到底是砸了库房取东西,他掐着点儿呢,三少爷九点就要出发,他八点半就得见到章。
    翁府那边派去的人急得跳脚,说是太太还没睡醒,等醒来盖章家里来的时候,库房已经砸开了。
    鱼承恩拿着大铁锤砸的,他几时气势都是足的,叉着腰,“单子我可有,年前我便抄下来留着了,您自己搬出来呢,还是我的人进去搬东西?怕给您翻乱了,少了东西可别说我们多拿了!”
    二师傅眼见这样,捡起来锁头,“承恩小爷,您何苦为难我们,大家都是供职的,您是跟前的人还有口有舌,我们这样不在主子跟前的,跟您不一样,我们得靠着本事端饭碗。”
    今儿给你开了锁,明儿饭碗就得砸。
    “咱们啊,谁也不怪谁。”
    鱼承恩不吭声,笑眯眯地,出了院子,一口唾沫出来,“我呸!”
    谁是你主子,瞎了眼的奴才,你端的是谁家的饭碗?
    全搬到马车上,恰好宋旸谷出门,一句话也不多问,鱼承恩自然有鱼承恩的本事,不然他怎么立在宋旸谷跟前的,“爷,咱们今儿回来的早的话,便去公署找二少爷去,他刚捎话儿来说,公房外新开一家上海菜,约您同吃尝尝去。”
    二老爷一去上海便是三年,兄弟三人也没有去过上海,上海菜尝尝也是好的。
    他不言语,鱼承恩觉得与有荣焉,家里多几个哥哥怪好,总是疼老小。
    他怕宋旸谷郁郁,开解他说,“您可不知道,我早上去的时候,听说昨晚扶桑那小子病了呢,八成是心里内疚又怕您生气,这才病了的。”
    宋旸谷眉毛挑起来高高地,“她认错儿了?说什么?”
    “我没来得及进去,说昨夜哭了呢。”鱼承恩一脸欣慰,瞧瞧,这人都哭了。
    他长这么大,可真的没哭过几回。
    宋旸谷没想到哭了,心想哭什么,不过就挨罚,他罚的也不重,没挨打没上板子的,他做错事儿的时候,罚跪的时候都是轻的,有时候上板子打的都出血。
    转而一想她梗着脖子那个样子,说不准就是心思窄,“你回头看看她去,教她好好歇着,别有的没得多想。”
    “你放心,要么说三爷您心善呢,这点子事儿还惦记着她,多大的福气,要是我也得哭了。”
    扶桑耷拉着个脸,看着鱼承恩拎着一个大盒子进来,“哎呦,三爷还惦记你呢,听说你昨儿夜里哭了半晚上,怕你心思窄想不开。”
    又指了指桌子上的盒子,打开端给她看,“肉月饼,咱们二少爷晌午的时候见三少爷爱吃,特意给买回来的,三少爷吃着新鲜,只给你拿了一盒儿呢,教你好好养病。”
    起身殷切地想看看吃的什么药,打开盖子一看,里面只有几根甘草,扶桑看他一眼,“炮制的药材贵,我这月底才领工钱。”
    她这辈子算是知道药比人命贵了,那时候的磺胺,现在的驱寒清热的中药,她不配!
    炎症都咳嗽往下走了,她也压着,她能抗!
    鱼承恩看她这样怪可怜,屋子里炭火也零星,都是围房最外面一层,西北风就朝着这边来的,夏天热冬天冷的,“回头我那里有,可不能入了肺,不然得了痨病。”
    扶桑现在是,人家愿意给口药吃,不管对不对症状,能对一点就行,她自己有数,这咳嗽的时候,夜里还是嗓子疼,早上就是干咳了,等中午就咳的气管里面震动了,下一步抗不过去就是胸脯疼了。
    拉着承恩解释,“我夜里没哭,我是做梦了。”
    梦什么她不愿意说,反正伤心事儿,谁人活着无二三伤心事儿的。
    承恩只当她好面子,他这么大的时候尿床也非得说下雨,“知道,知道,我理解。”
    他这人爱办好心事儿,他记得之前宋旸谷吃剩下的药还有,翻箱倒柜找出来,果真还有好几大包呢,他扎扎实实捆起来,又从里面找一些别的。
    满满的两大提,送去给扶桑,他也爱跟自己一般优秀的人打交道,扶桑人长的俊俏,做事儿不咋咋呼呼地,还有些傻,他瞧着跟弟弟一样,“这些你先喝着,都是平日里三少爷喝过的,来的时候我们太太给装了好几箱子。”
    儿行千里母担忧,他能这样亲亲热热喊的,指定是老家里的二太太,炉子里面药咕咚咕咚地,屋子有些暖气儿了,鱼承恩揣着手闲拉呱,也替她熬药,“在老家里的时候可真好,家里真和气,走的时候太太哭了几天几夜里,眼睛都快瞎了,她都没说要三少爷留下,知道出来见世面是好事儿。”
    “京城也好,人杰地灵,地大物博,我们也见识了不少,就是药不如咱们老家里的好,这些都是自家药店炮制收购的,药效比一般的好很多。”
    扶桑一边喝,热气腾腾的,她也一小口一小口的趁着热下去,药味果真厚重,嘴里面厚重实苦,心里却因为二太太,想起来许多事儿,“可怜天下父母心。”
    她垂着脸,眼泪大滴往下落在碗里,承恩看她哭了,“你看,是我说错话,又招惹你哭了,你是个能干人,就是爱哭了一点儿。”
    扶桑闷着嗓子,也不敢去擦,“没哭,眼泪是一种药,去苦,我挤点进去的。”
    她不是,她也想起来老家里的,鲁南道,她觉得自己一辈子不会再回了,徒增伤情,不如不回。
    眼泪越来越多,成串成流了,承恩手足无措,这人真是猫儿脾气呢,“嗨,别哭呢,您瞧多大点事儿,药多的是,要喝再给你拿些来。”
    扶桑索性不再忍,她这三年来,真的没哭过,没想过一次家,她总心里劝着自己人得往前看,得坚强是不是?
    可是今儿真难受,她嗓子里面跟堵住了一样喘气不透的时候,是真的难过,埋在枕头里痛快哭了一场。
    也不知道是哭了一场好了,还是那药管用,她总共是好了,十五大老爷家里来开课,大太太也家里来了,各铺子里面选了一批人,府里面有想报名的选了一些,总共十一个人。
    教习英文还有日语,他们多是贫寒人家的孩子,当学徒的当伙计的,都跟扶桑一样大的年纪,十来岁的年纪,小小的鼠尾辫子在背后,青色的棉袍八字儿鞋。
    大老爷觉得人少,他做教育是非常成功的,有教无类,从来都是要学就学最好的,老师请的是留学回来的学成者,高薪聘请,周边有来往的人家听说了,便送府里孩子一起来读。
    最后开班人数高达二十人!
    宋遵理亲自指定班规班训,“尔等为同龄佼佼者,当自立自强,今内忧外患,国人思想开化者无不上下求索,渐习仿效英美列强……凡自府中自学入班者,一律按用工算,月俸银4两,制衣四套,期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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