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蟠龙劫(二四六)
    阿原仔细想了想,笑了起来,“也不算恶梦吧?你做的饭菜很好吃,你笑起来很好看。被人侮辱习惯了,也没觉得怎样痛苦。当然也是我蠢,习惯了自卑自贱,不敢跟你告状,也不敢动手反抗,再怎样难以支撑,只要能在你身边看到你笑容,便开心得很,——很可笑吧?至少现在想来,可笑得很。更可笑的是,你只怕根本不知我在想什么。”
    她有勇有才,有容有貌,有嘲讽她的就该刻薄回去,有欺负她的自然也该大嘴巴抽回去。
    唯唯诺诺,不敢怒更不敢言,绝不该是她的本色。
    景辞似噎了一下,方轻声道:“你没说过,但我知道。”
    阿原道:“嗯,你高傲尊贵,根本不必给我脸,毕竟我只是你名义的师妹,在你亲友和忠仆眼里,我比侍婢好不了多少,偶尔给我点笑容,已是百般抬举,天大的恩赐,对不对?”
    她的呼吸急促,冷冷地盯着他,眼底有刀锋般的光芒闪动。景辞并不回避,坦然地看向她,低声道:“有些事,我误会了很多年。就像你习惯于承受他人加诸你的不公,我也习惯于用你的忍让去化解抚养我的亲人们的仇恨。明知不妥,却常自我安慰,认为只要我对你好,就够了……其实一切都是我错了!恨错了人,做错了事,自以为是地安排着你的未来,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为你好。”
    阿原听他黯然地说着他的不是,惊诧抬头,然后轻笑,“一厢情愿为我好……是指将我嫁给二皇子?”
    景辞自嘲地笑,“你听着很荒唐对不对?但彼时我真觉得他会是一辈子对你好的人,比我更合适。你在我身边,拘于舅舅他们的成见,我甚至没法给你一个名分。你将永远低人一等,看着诸如我舅父舅母和知夏姑姑他们的眼色说话行事,永难翻身。我希望你过得好,比我更好。我打算送完师父灵柩后回来,便全力相助二皇子继位,而你会是他的妻子,甚至会是燕国的国母。你可以站于高高在上的位置,接受万人膜拜,不必再担心任何人看轻你,更不必担心赵王府的人再看轻你。你不会再自卑,你可以坦坦荡荡地对着所有人笑。我喜欢也期盼看到你坦荡快乐的样子。”
    阿原心跳得很快,却又倍感荒谬。
    居然能是这样?
    连将她嫁给他人,都是为她好?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端侯,你在说笑呢1
    景辞低而涩地笑,“你就当我在说笑吧!自以为是到这等地步,如今想来也着实狂妄得可怕。我想给你的,只是我认为你可能最需要的,但我从未问过你需不需要。我并未想过你会因此恨我,是……我的错。我道歉,为往日的眠晚,今日的阿原。”
    阿原认真地看着他,景辞亦沉静地看着她。
    他的眼底泊着月光般的温柔,像陈了多少年的酒,入口淡淡的,细品才觉得出其中醇厚。
    而往日的眠晚,当然早早迷醉在这样的温柔里。
    哪怕那时他肯给予的情感,看着很淡,很淡,深知他的眠晚都能默默品味出无限的宠溺,再也抵挡不祝
    眠晚抵挡不住,那么,阿原呢?
    阿原的眼睛有些湿,将身子向后一靠,靠于紫薇树上。
    淡紫粉白的花瓣纷落如雨,簌簌飘扬,便令她眼前越发模糊。
    她喉间滚动了下,压住眼中涌起的酸意,慢慢道:“你明知我不是清离,占了我再弃我而去,也是为我好?”
    景辞垂头看一眼自己的双足,低声道:“你知道我一度很恨你吗?恨你,却不肯让人杀你……也许更恨我为什么无法放手……”
    阿原笑道:“于是,你只是为了报复我?”
    景辞抬眸,眼底的流光意味深长,“你觉得,那两夜,我是在报复你?”
    阿原忽然间说不出话,脸庞烫了起来。
    她可以数说景辞很多缺点,但他的确洁身自爱,不近女色,甚至不曾亲近过除她以外的女子。但那两夜他显然在努力地取悦她,才令她初尝情事,便食髓知味。
    景辞耳朵居然也有些泛红,轻笑道:“好吧,其实我也是怕了……我怕我陷得太深,再不知死活地恋着你,我也怕知夏姑姑等晓得我陷得太深,又生出别的念头……”
    阿原忽然间有些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转眸看夜空一抹浮云如淡淡水墨拂过明月,叹道:“于是,你会相信我推则笙落水?”
    景辞笑得发苦,说道:“因为……我不敢信你,却愿意信他们。那是我的亲人。”
    “我不是?”
    “你是我的爱人,但你却曾想用最惨烈的方式置我于死地。”
    景辞抬手,一朵朵拈着跌在她头上的紫薇落瓣,声音低沉寡淡,“那个冬夜,我被挑断足筋时的剧痛里惊醒,手无寸铁,却被成群的饿狼追逐。若我不会武艺,三两下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倒也是好事。可我偏偏会武艺,偏偏没那么容易死去。我拖着无法施力的双足,跟狗一样满地乱爬,抓着触手可及的一切石头和树枝,抵抗着饿狼的爪牙。言希找到我时,我浑身是血,被嘶咬得惨不忍睹,上百处的伤口,跟筛子似的。那一夜,月亮都是血红的。后面的事,我已记不得了,只听言希后来说起,我在昏迷中问了无数次,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倾尽心力想要呵护的师妹,竟能如此狠心地害他,要让他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死去。
    但他拈尽阿原鬓间的落瓣,竟轻轻笑了起来,“其实么,哪来那么多的为什么?就如我曾恨你,你大约也恨着我吧?你必是为我才忍受知夏姑姑他们那些白眼,你待我远比我待你真心,而我却要将你嫁二皇子,还在醉后轻薄你,指不定还说过好些不该说的话,你必定也恨上我了……我离开那日,你没来送我,我就该想到了1
    “你想到什么?想到我气量狭窄,终于忍不了你的轻薄和知夏姑姑的白眼?”
    “怨不得你。性情越好,忍得越久,发作起来也会越厉害。你自幼在我身边,我本该懂你,但终究是我无礼在先,思虑不周在后。”
    若他事后肯放下他素日目无下尘的高傲,为他醉后的无礼说一声抱歉,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吧?
    而他当日犹豫之后,竟觉她就此伤心也不是坏事,若能就此放开怀抱接受二皇子,于她未来似乎更加有利。只要他能助她乘风而上,平步青云,他或他的亲友对她的伤害便能就此轻轻揭过……
    他终究不曾为自己解释更多,只是一身素衣立于溶溶月色下,一如往日地风华出众,却双眸明澈,不复往日的目无下尘,甚至有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柔和地凝视着阿原。
    阿原被他看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几乎要蹦出胸腔来。
    这自然不该是她阿原该有的情绪;这是眠晚,这是无论景辞做了什么,都会无条件原谅和服从的眠晚。
    那个娇憨温顺的眠晚,其实从不曾死去,从不曾。
    她的眼睛已然湿润,忙抬手抚了抚额前碎发,借机用袖子拂去泪意,方才挺直了腰,说道:“其实你还是不懂眠晚。她能承受的可能比你想象得还要多得多。知夏姑姑必定不会告诉你,那次令她终身怕水的落水,只是因为她痴心妄想,居然敢要求跟随你和则笙郡主一起去探访亲友,才被知夏姑姑亲手推入湖水,淹到濒死再拖上来,然后再淹下去,再拖上来,一次又一次,又一次……那次生病,不是因为落水,而是因为恐惧,对水流不断呛入肺中的恐惧,以及,对死亡的恐惧。”
    景辞的瞳孔蓦地收缩,抿唇盯住她。
    阿原仿佛又觉出那种冰冷而恐怖的窒息,声音竟有些发抖,“你回镇州那日她没去送你,并不是计较你夜间的轻薄,而是你离开后,你的好姑姑恨她受了教训还不知羞耻,竟敢勾引她尊贵的少主,拿针将她扎得起不了身,把……她根本说不出口的部位扎得跟筛子似的,——估计比你被饿狼咬的伤口还要多。”
    景辞面色已然苍白,他退了一步,问道:“还有吗?”
    阿原道:“有!不过倒也全怪不得她了,她蠢,我也蠢。她上了人家的当胡说八道,而我也中了人家的计信以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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