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这是什么意思?”
    “别装听不懂了。不是说了,要把我的葡萄园给你女儿继承嘛。”
    炯万听到堂叔的话,被震住了。难道他老糊涂了?他怎么可能把葡萄园给智贤?他几乎记不起来自己最后一次跟堂叔联系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可堂叔却突然说要把葡萄园给智贤继承,这的确是让人难以置信。
    “您真要把葡萄园给智贤继承?”
    “你耳朵背啊?要我说多少次?”
    堂叔的脾气向来都这样暴躁。连炯万的父亲都再三叮嘱,最好离堂叔远远的。不只是他的父亲,其实根本就没有一个亲戚愿意和他打交道。
    一直到过了花甲,堂叔的脾气似乎略有改善。
    可年轻时候的堂叔的脾气是远近出了名的。甚至有人说,他的臭脾气是因为他母亲在怀他的时候,吃太多的狗肉补身子,遭了报应。因为臭名远扬,周边村子的姑娘们没人肯嫁他,堂叔也无心娶媳妇,一直是流浪江湖,隔几年才回一次家。而每次回来,都会把整个村子闹个底朝天。村里的人对他是又恨又怕,谁也不敢招惹他。
    一直到堂叔的母亲去世,父亲病危,他才肯回家安顿下来。那时堂叔已年过四十了。当时大家都猜测,只要他父亲一去世,他就会变卖家产,远走高飞。可没料到,从那以后,三十年如一日,他竟精心管理着这个葡萄园。
    炯万的父亲在世的时候,还和堂叔有些来往。最起码逢年过节的时候,能见上一面。可自从父亲去世,就几乎断了联系。四年前,他接到小堂婶去世的消息,去了一趟金川,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堂叔。这么算来,已经有四年没见面了。可堂叔突然来电话,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说,要把葡萄园给智贤继承,这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我的意思是,您怎么想到要让我家智贤继承葡萄园呢?”
    “我嫂子去世的时候,智贤也来了吧?”
    “是,我带她去的。”
    “她今年多大了?”
    “二十六了。”
    “没成家吧?”
    “还早呢。”
    “早什么早啊,现在不赶紧找婆家,以后后悔就来不及了。”
    “这个年头跟以前不一样了,女孩儿都不急着结婚。”
    “不管怎么样,上次我看她,文文静静的,还很贤惠。”
    听到堂叔的一番话,炯万差点儿喷出来。文文静静的,还很贤惠?现在全家拿这个丫头没办法呢。好不容易供她读大学,毕业了,却找不着工作,连续两年获得“无业游民”的光荣称号。她还很要面子,死都不肯打零工。她非常坚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可在家吃闲饭,也不要在小公司当小职员。
    她在家闲着,也不肯干家务活。做什么都马马虎虎的,洗个碗都能闹个天下大乱,不是把盘子打碎,就是洗涤液冲不干净,反正是永远不让人省心的。让她切点水果吧,就切手指;让她煮点儿饭吧,就煮不熟。这么大个人了,连自己的****都不会洗。说出去,都怕外人笑话。
    “她上着班吗?”
    “嗯,上着呢。”
    智贤的无业游民生活,即将迎来第三个年头,炯万实在是没法把这样的实情说出口,就以“上班”敷衍堂叔的提问。
    “单位好吗?”
    你要给就给,问这么多问题干什么。
    “单位好吗?”嗬,不能再好了。管吃管住,还任她整天腻在床上。无聊时,可以玩儿电脑;出门时,给零花钱。要什么有什么,世界上哪有比这个更好的单位?
    “工资高吗?”
    “工资嘛,也够她花了。有时候也会给我们,贴补家用。”
    “还挺孝顺的嘛。那让她来种地,估计不肯吧。”
    “啊?种地?”
    现在的年轻人个个都怕吃苦,别说是娇滴滴的女孩儿了,连男孩儿都提种地色变呢。难道堂叔要把葡萄园给智贤,就是要智贤种地?一切疑问迎刃而解了。就说嘛,天下不会有这么好的事情。
    “这是我一生的心血啊,不可能说给就给的。至少也应该在这边干一两年,扎扎实实种地,我才会放心地把葡萄园交给她。你知道我为什么挑了智贤?因为如果给其他人,没等我闭目,他们就会把葡萄园卖个精光。”
    炯万心里想:“还好意思说是一生的心血呢。顶多是半辈子。年轻的时候还不是到处瞎混?”
    “那倒是,不过智贤……”
    葡萄园面积是多少来着?别看堂叔年轻时放荡不羁、无所事事,后来可以说是痛改前非,把葡萄园管理得井井有条。他这个葡萄园越做越好,越做越大,听说现在金川大半个地盘都归堂叔所有。如果把它卖了,得值多少钱?
    这是一笔绝对不能放弃的遗产。
    如果智贤知道是要去种地的,打死她都不会去。可就算是想破脑袋,也要想出办法让她去。
    “你让智贤来一趟吧,我亲自跟她说说。如果智贤不肯,那我就当生前做点好事,把葡萄园捐给国家吧。”
    捐给国家?葡萄园也可以捐吗?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好,我让她去。”
    “知道地址吧?”
    “知道。”
    “好了。”
    “以防万一,您再说一下地址……”
    没等炯万说完,堂叔就把电话挂断了。看来这是遗传,因为炯万的父亲也曾经是这样。
    “什么事啊?”
    听到炯万说什么葡萄园,炯万的妻子就不禁好奇起来。
    “是堂叔。”
    “哪个堂叔?”
    “活在世的不就一位嘛。”
    “那个臭脾气的堂叔?”
    “不知道老人家是不是糊涂了,竟然要把葡萄园给智贤继承。”
    “他要把葡萄园怎么样?给智贤?”妻子一下子坐起来,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不过是有条件的。智贤得去金川种地,至少一两年。”
    “种地?”妻子马上沮丧起来。
    “智贤不管怎么样是个闺女,怎么种地啊?”
    “说的也是啊。”
    “老人家是不是闲得没事,寻咱们开心呢?”
    “我觉得应该不是。他说,如果给了别人,怕他们把葡萄园卖掉。想找个不会卖掉葡萄园的人,就想到了咱家的智贤。”
    “他看好智贤哪一点了?”
    “小堂婶去世的时候,我不是带智贤一起去的吗?那次好像给堂叔留下了好印象。”
    “哎呦,天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妻子突然大笑起来。
    “笑什么?”
    “老公,你忘了?那个时候,智贤正好长智齿,疼得什么也吃不下,只好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边。估计堂叔看她那个样子,以为真的很文静呢。”
    “是吗?”
    “不过,让智贤去种地,她铁定是死都不肯的。”
    “葡萄园可大着呢。半个金川都是堂叔的。”
    “把它卖了,能值多少钱?”
    “肯定是一大笔钱。反正他说最多就是两年嘛。如果智贤不肯种地,他会把葡萄园捐给国家。”
    “捐给国家?葡萄园也可以捐吗?”
    “我猜他是想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什么嘛,一大早打什么见鬼的电话,让人大喜大悲。”妻子恨不得自己去种地。她突然站起来,奔向智贤的房间。
    “起来,快给我起来!”
    “怎么了嘛?!妈!”
    “赶快给我起来!”
    智贤还没睁开眼睛呢,妈妈硬是把她晃醒,然后把她揪起来。
    “妈,你又怎么了?”
    “看你整天无所事事,好吃懒做,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到底是怎么了嘛?我又怎么气着您老人家啦?”
    “你给我赶快滚金川去!”
    “去金川?”
    “对,我让你去金川。”
    “我去金川做什么?”
    智贤刚要躺下,妈妈却没有就此罢休,揪起智贤的耳朵,说:“我让你去金川,你听见没?!”
    妈妈的怒吼声荡漾在整个家——母亲是多么的伟大啊。
    智贤迫于无奈,穿着她那尖头高跟鞋来到金川。而村里的路,不比城里,穿着高跟鞋,自然是摇摇晃晃的。智贤一手提着手提包,一手拉着旅行箱,在这个乡下土路上,举步维艰。她平时都是窝在家里,很少出门,自然也没什么机会穿高跟鞋。今天好不容易穿上,想臭美一下,却发现实在是不舒服。
    好不容易出一次远门,智贤当然要显示一下首尔小姐的时尚风范。碎花雪纺裙和亮片上衣非常抢眼,还配上短款开衫,的确是走在时尚前端的女孩儿。而十厘米的高跟鞋,几乎要了智贤的命——臭美是要付出代价的。
    “爷爷家到底在哪里?!什么破地方,路都这么难走。”
    智贤一脸的茫然。她望着一望无际的田野,完全不知所措。
    谁说大韩民国国土面积小?看金川这个穷乡僻壤,就够大的嘛。
    “还要走多久啊?!”
    智贤擦擦额头上的汗,几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啊。”
    妈妈再三叮嘱过,不管爷爷说什么,不许说“不”。
    “我怎么可能种地啊?”
    “谁让你种地了?只要你把那块地弄到你名义之下,不是有我和你爸吗?还怕没人给你种地?你知道那个葡萄园值多少钱吗?如果你说你不种地,爷爷就要把它捐给国家。你敢说一句‘不’给我试试!死丫头!”
    “那你就让他捐啊。”
    妈妈攥紧拳头对智贤吼:“你脑子有毛病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的情况。你爸他那个窝囊废,要钱没钱,要能力没能力。买这个小破房子,都花了26年。咱家现在除了这个房子,什么都没有,你还敢在这儿说大话!我嫁到你们家,享过一天福没有?你要是有良心,就说句话!”
    妈妈又说起了智贤最怕的那一套。
    “我的那些同学,小时候都穷得叮当响,个个都都羡慕我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现在她们麻雀变凤凰,都当上了老板太太,送孩子去留学,孩子也争气,一会儿说是考上了这个名牌大学,一会儿又说进了那个研究所的,个个给妈妈争光。你可倒好,闲饭吃得倍香儿倍香儿的,你好意思吗?你有脸,我可没脸去什么同学聚会了。”
    今天妈妈的牢骚又升级了。
    “去同学聚会,眼看着人家穿的是名牌,戴的是珠宝,我算哪根葱!你看看这个珍珠戒指,我这把年纪了,竟然是假的,好意思戴出去吗?还是结婚20周年的时候,你爸腆着脸送的。我这寒碜的,根本就抬不起头。不止这些,我出门又是地铁,又是公交的,倒来倒去,都快倒出病来了。其他的同学可全都开着高档汽车。你知道淑尔那个小贱人,她看到我这个戒指,就忍不出笑出来,当场把她手上的戒指摘下来,说要送我。这哪里是送,明明是施舍嘛。我真是恨不得掐死她!炯万,你说说,我嫁到你们家,有没有一天好日子过?”
    妈妈的矛头终于转向了爸爸。
    爸爸几乎抬不起头,自言自语地说:“我两件西服,不也穿了十年嘛……”
    “那你当初分遗产的时候,你怎么没争那块地?如果当时你争点儿气,咱们现在也不至于挤在这么小的房子里,你也不至于沦落到两件西服穿十年的境地啊。”
    “你……怎么又说到这个话题上来啊?”
    “我小时候,整个村子的地,基本上都是我家的,谁都没想到我会这么苦命,跟了你这个没出息的。”
    “过去的荣华提它有啥用?”
    爸爸显然是说错了话,火上浇油了。妈妈狠狠地瞪了爸爸一眼。
    “人分三六九等,现在咱们就属于最底层。人家都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现在有机会让咱们往高处走了,你怎么就不知好歹?还说什么不能种地。你吃饱撑的,还是脑子进水了?”
    “妈,我……”
    “我什么我?你什么也不用说,现在就给我收拾行李,去金川!”
    妈妈的战略由劝说转为恐吓。
    “你要是敢不去,我就跳楼,死给你看!”
    “你怎么说话的啊,动不动就说死。晦不晦气?!再说了,咱家是一楼,你跳下去,根本就死不了。”
    “你还好意思说呢。当时不就是因为凑不了1500万韩元,才买了一楼的房子。要不然能住上八、九层呢。”
    妈妈的情绪越来越激昂,已经到了失去控制的地步。
    “你什么都不用说,马上乖乖地给我去金川!爷爷说要把葡萄园给你继承,这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不管爷爷说什么,你先答应。种地,干苦力,有我撑着。”
    智贤实在是没有其他的选择,就这样来到了金川。可她怎么也不甘心当个村姑啊。让她种地?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路又破又远,智贤已经疲惫不堪。其实,路也没有那么破,只是智贤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所以看什么都不顺眼。穿着十公分的高跟鞋走土路,实在是不理智。智贤走着走着,脚痛难耐,开始跛起脚来。就在这时,从身后传来一阵拖拉机的声音。
    “喂,停一下。”智贤挥着手,大声叫住那辆拖拉机,把写着地址的字条拿给拖拉机上的男人看,“请问到这里应该怎么走啊?”
    那个男人看到纸,脸唰地一下地沉下来,上下打量着智贤。他皮肤黑黑的,是个典型的农民。
    智贤看到他这副表情,心里不禁想:“摆什么臭脸!”
    “走到头,再往左拐,看到蓝色大门就是了。”
    “哦,好的,那谢谢了。”
    智贤话音未落,男人就骑着拖拉机走掉了。
    “他就不能载我一程?”
    智贤只好拖着行李再次上路。
    智贤按照那个男人所说,走到头,再左拐,走了好长一段路,的确是看到了一个人家,可大门的颜色,怎么看都不是蓝色的。看起来至少有十年没刷过油漆了。掉了色不说,还处处生锈,无法相信它曾经是蓝色。幸好门柱上还保留一丁点儿的蓝色,否则怎么也想不到,这就是所谓的“蓝色大门”。
    大门半开着,貌似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
    “爷爷!”
    智贤才跨进大门一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两只狗,向着智贤飞奔过来。
    “妈呀。”
    智贤被吓得魂飞魄散,把手里的包丢在地上。
    这时,她突然听见一个富有震慑力的喊声。
    “滚,死狗崽儿!”
    两只狗听到喊声,立刻退后。而仿佛仍然有些不舍得,两只狗在智贤周边打了几次转,才离开。
    而智贤仍然原地不动地站着,吓得不敢动弹。智贤看到那边一个老爷爷坐在过厅木板上,抽着烟。尽管已经多年没见,智贤的印象里堂祖父好像就是这个样子。他和智贤的祖父,外表没有丝毫的相似之处,但气质却有几分相似。
    那个老爷爷问起智贤:“你是谁?”
    看来这个老爷爷身子骨硬朗得很,声音铿锵有力。
    “那个,我……来找堂祖父。”
    “哦,你就是智贤?”
    “是,爷爷,我是智贤。”
    “快进来吧。”
    他果然是堂祖父。
    “是,爷爷。”
    智贤看起来余惊未了,叹了一口气,再提上手提包,往里屋走去。
    “你是走着来的?”
    “是。”
    “怎么没打车呢?”
    “打了,是在村口下的。”
    “你告诉司机这里的地址,一般都会送到家门口。”
    “是吗?我不知道是这样的,爷爷。”
    “你还认得我不?”
    “认得,爷爷。”
    “那就行了。”
    乍一听,以为爷爷在生气,因为他说话的口气总是那么的横。智贤刚到金川,是不可能惹爷爷生气的。可爷爷的表情和口气,都有一股怒气冲冲的感觉,怪让人心惊胆战的。
    智贤到爷爷家,才过了五分钟,就开始后悔了。看到严肃的爷爷,不管妈妈怎么逼、怎么求,都是不该来的。智贤一脸的懊恼,肠子都悔青了。
    爷爷从过厅木板上下来,打开右侧的房门,说道:“你用这个房间,我叫人都收拾过了。”
    “好的,爷爷。”
    智贤打开房门一看,无语了。
    房间倒是挺大,可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别说是家具,连被褥都没有。既然什么都没有,要这么大的房间做什么?
    “被褥,晚上叫人给你送来。”
    “好的。爷爷,我先整理一下行李。”
    “好。”
    智贤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再轻轻地关上门,然后就非常无奈地一屁股坐到地炕上。
    “天啊,这可怎么办啊。”
    智贤看到墙壁和地板都旧得泛黄。特别是炕上都有些烧焦的痕迹,看着就让人不舒服。
    “真的是‘收拾’过了的。”
    原来“收拾”意味着“空出房间”。
    “唉,憋得快要吐血了。”
    智贤坐在地上,愣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刚刚向那个坐在拖拉机上的男人问路时,智贤就有些憋不住,后来被家里的狗吓到,都忘了上厕所。
    “对,先尿尿要紧。”
    智贤理了理衣服,整理一下头发,自言自语道:“要文静,要贤惠。”
    以前,智贤因智齿痛而被爷爷误认为是贤惠、文静的姑娘,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当她的“淑女”。
    智贤很小心地开门,走出来。
    坐在过厅木板的爷爷问道:“去哪儿?”
    “洗手间。”
    “茅厕在那儿。”
    沿着爷爷的手指一看,居然是用红砖随便堆砌的“茅厕”。茅厕和这家大门有得一拼,怎么看怎么脏,估计也有十年没有刷过漆了。
    “爷爷,里屋没有洗手间吗?”
    智贤使出了全身的力量控制住面部肌肉,生怕让爷爷看出自己对茅厕的极大不满。
    “听说你要来,我是想到,里屋应该有一个厕所,打算叫人来修一个呢。”
    “那现在里屋没有洗手间咯?”
    “不用担心,我叫人把茅厕也收拾了。”
    茅厕也收拾了?难道茅厕里面也什么都没有?会不会连马桶都没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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