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好体面地帮他说了几句公道话:“爸爸, 这也不能怪承逸。公司能全力支持, 项目经理自然能推进工作。但在资金吃紧的情况下, 再能干的人也解决不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矛盾。”
    李承逸倚在阳光房门边,一手在手机上查今日运势, 一手弹着烟灰,漫不经心抬起眼:“就是!何况现在这工程干不干,干成什么样,也不是那么重要了。佛说, 一念放下, 万般自在。”
    闻家昌喝着茶,望他脸上一睇,讽道:“你这么超脱, 怎么不去出家?”
    李承逸笑得痞气:“等忙过了这阵, 是该去修行。又说血光又说牢狱,怪吓人的, 总得化解一下。”
    宁好淡淡说:“给你算命的大师是修道的,佛家未必管你的灾。”
    “啊?这样啊!”他诧异地放下手机。
    闻家昌愈发嫌他浮躁无知:“奔三十的人了, 一天天这么不靠谱。”
    李承逸不止没有玄学的常识,也没有现实的常识。
    皮之不存, 毛将焉附?
    这道理他都不懂。
    一场台风摧枯拉朽, 换来一个月晴朗。
    风和日丽,他直飞纽约, 却迟迟没有落地保平安的消息,因为不靠谱惯了, 家里人一开始没人放在心上。
    两小时后,田秘书的电话打到雾凇院,询问李承逸的情况,一对信息,才知道他根本没上飞机,打手机又没人接,那么个大活人就突然离奇失踪了。
    李路云急得团团转,司机和车是送完人正常回公司的,人过了安检,走之前没任何异常。也就是说天亮到天黑,他还在江城,却音信全无,最后出现的地点是机场。
    她又是托人问机场,又是托人调监控,查他去向需要时间,等待让人忐忑不安。
    这事还暂时不敢让汪潋知道。
    李路云坐在客厅心揪得紧,长吁短叹,最近李承逸总把算命那警示挂嘴上,该不会被绑架了吧?
    宁好有其他猜测。
    也在托人打听,这边因有明确方向,比李路云那边大海捞针消息来得快。
    “打听到了,”宁好握着手机从院子里进客厅跟他父母回报,“是在机场被经侦局的人带走了,说是配合调查,应该和汪潋爸爸的事情有关。”
    “那、”李路云一时六神无主,“配合调查,怎么配合啊?不能和家里联系吗?”
    配合调查只是委婉说法。
    宁好觉得跟她解释起来费劲,转眼去看闻家昌的脸色。
    闻家昌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走到这一步也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所以他才一再催促李承逸快点将一部分钱安全转往海外母公司,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是牺牲他自己,保全儿孙和家业,但还是在犹豫中错过了良机。
    李承逸天真在,以为只要自己嘴硬,就真能和他岳父撇清关系。
    “好好,找关系打听清楚一点,看看有没有办法把人先弄出来。”
    宁好点头,准备再去僻静处打电话。
    闻家昌站起来,走到院子里,但没有进茶室,只是站在树下,背手背对着家。
    阳光变叠,青葱浓郁的树荫罩着他。
    灰影子落在他的白发和米色长袖衣衫上。
    宁好一边通话一边朝他那儿看过去,瞧出点大势已去的悲凉意味。
    密实的白云像一层棉被,往深宅大院盖下来。
    之后几天,下过几场阵雨。
    气温降下来,早晚温差大,日光变得柔和了一点。
    李承逸被接回家,看着比那日出发前憔悴疲倦许多,脸上神情被削成透明的一片,两眼空无一物。
    人不能因思想受处罚,他没有犯罪的实际行为,判不了他的罪。
    但他被限制出境,账户也被冻结,转移财产的行为已经无法实施。
    闻家昌也被找谈话,李承逸回家的条件之一就是云上重新变更股权,断掉用美债金蝉脱壳的后路。
    欠款终究要还,还不上的那天闻家还是得付出代价。
    这天下午到晚上,父子俩在阳光房坐了很久,不是总在说话,大多数时间对坐无言。
    李路云从家里望他们,感到揪心,带吴妈给他们送去晚饭。
    李承逸起身说“没胃口”,就恹恹地回屋上了楼。
    家里已经有一个食不下咽的孕妇,这又来一个。
    闻家昌却出乎意料的精力强健,上次脑梗之后,他的手做不了精细动作,只能用勺,大口扒拉着饭菜的样子像年轻时在工地吃盒饭。
    “好好回来没有?”他问李路云。
    “回来了,在餐厅吃饭。”
    闻家昌愈发加快吃饭速度:“等她吃完你叫她来。”
    李路云可没有这样转达,进屋后让宁好放下碗筷就过去了。
    闻家昌问:“你说留青山,要怎么个留法?泗城、暨城、启城和明州新拿的地全部处理掉,保江陵南?”
    “上个月,我是这么打算的。现在形势不同了。”
    闻家昌以为她的意思是没有出路,正要失望叹气。
    谁知她接着说:“得反其道而行。”
    “怎么说?”
    “承逸找的民间借贷利息太高,房价却在缓慢下行,我们拿地都是在地价最高点,如果拿不到低息贷款,工程再往下做只会越干越亏。江陵南现在就该立刻停工。”
    闻家昌微微蹙眉,虽然他也知道越干越亏,但江陵南至少盖完房一定能卖出去,能回款一部分资金。其他那些二线城市的房现在盖完也卖不出去,这不是丢西瓜捡芝麻么?
    宁好提醒他:“江陵南不是我们一家的项目,利润要分享,债务也要分担……”
    闻家昌惊道:“你想把金越拉下水?”
    宁好唇角一弯:“我想把江陵区政府拉下水。分担方越多,我们的压力就越轻。”
    闻家昌瞠着眼睛,眼里的高光像晚星一样亮起。
    这是个异常大胆的提议,他虽然还闹不明白,但直觉似乎已得见天日。
    “你的意思是?”
    “停工。江陵南项目公司宣布破产。”宁好说着,把他桌面上一个茶盏里剩余的水泼去,杯盏倒扣在桌面上,“坐不住的人就不止我们了。”
    “市里怎么可能放任江城房市领头羊变烂尾房?江陵区政府听到这个消息大概会如遭晴天霹雳。市场稳不住了,他们不可能袖手旁观,再说已经网签的这批业主真闹起来,动静可不会小。”
    闻家昌的心脏怦怦直跳。
    他没有什么特别上层的靠山,经商以来总是在当官的面前夹着尾巴,去耍赖让政府托举,这招他想都不敢想。
    外面天已经黑透了。
    他琢磨利害,沉默许久,激动难耐的情绪让他双手都微微颤抖。
    “江陵区政府不会同意我们破产,会出面干预,然后呢?”
    宁好微笑着纠正他:“江陵区不会同意我们停工烂尾,但破不破产由不得他们说了算,商场如战场,有赢就有亏,经营不当亏损也不足为奇。我们破产,政府必然介入协调,债务要重新清算,这工程谁来干都是得不偿失,只有将我们的债务打折、让我们继续干完。”
    闻家昌反复思忖:“账要算清楚,盈亏点在哪里,我们继续干还能不能有盈利?”
    “我会算清楚,不过爸爸您要降低预期,即使有盈利也不会太多。”
    闻家昌抬手摆了摆:“我现在已经没有那种幻想了,能保住公司不背巨额债就烧高香。但有个问题,还有人会跟我们竞争。金越,他们一定也想在减债的情况下全盘吃下江陵南。”
    “我知道,我有准备。”
    .
    江陵南停工的消息不胫而走,在江城上空引爆一颗令地动山摇的炸弹,无数人急跳脚了。
    消息其实是云上主动放的,在公关评估了停工破产消息对后续房产的销售影响之后。
    外界反应果然如预期,
    区政府第一时间就决定介入,成立了重启项目专项工作组。
    另外金越方面也叫嚷得厉害,借贷成本他们不认。
    不认也没用,前任项目经理孙国栋在上一轮“自查”中已经背走了挪用专款这口锅。
    理论而言,是金越和云上共同选定的项目经理造出巨额亏损。事实如何,其实三方都心知肚明。
    要解决的问题太多,最后焦点集中在重启方案。
    宁好领着投资部、工程部、财务部的高管们加了十多天的班,连轴转把初步方案做出来,交给专项工作组。
    这期间,李承逸对业务两眼一抹黑,完全帮不上忙,干脆连公司也不去了,独自在家颓废。
    宁好回不回雾凇院,他也干涉不了,知道她接个电话就立刻要去开会,放弃了查岗查哨,一切以公司为重。
    宁好住在锦湖苑,闻斯峘每天快乐地往返于东城区和江陵区。
    但是她工作繁忙,不是在算账就是在开视频会议,时常忙到午夜,他自下班回来还没能和她说上一句话,只能在远处看看她,听听她与别人通话的温言软语声。
    这样也就满足了。
    夜里睡前,他抱着她打趣:“你那儿比我这创业公司还辛苦。”
    “那当然,”她笑,“我这可是破产公司。”
    初步方案交给政府,等消息时歇了三五天。
    可人是焦灼的,也放不开跑远去玩。
    闻斯峘特地抽了一天空,带她到森林公园露营烧烤,秋天正是公园最美的时节,晚上和他坐在草坡上聊天,她用银杏叶给他展示“飞飞小鸟”。
    这三五天里,家里其实先有个好消息。
    汪潋这次产检要做b超,特地让有经验的吴妈跟着去。吴妈带回喜讯:“看见了看见了!是个男孩!我亲眼在屏幕里看见了!”
    据说没看见的未必是女孩,看见的一定是男孩。
    闻家昌出身农村,李路云也是市郊农民,观念都老派,虽不反感女孩,但继承家业这种事还是只想到男孩。汪潋第一胎就怀上男孩,让下一代继承人有了着落。
    但是家中愁云还没散去,闻家昌只在晚餐时宣布了这个喜讯,与自家人稍稍庆贺了一下。
    直到下一周,政府工作组回话,表示云上出的方案可行,让继续细化下去,并且细化方案要得很急,要求在一周内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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