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姑娘也跑了回来,听到这句话,俏脸一红,似是没想到他居然很早就跟在了身后,想到自己在前面走,他在后面尾随的画面,心中莫名一甜,看他的眼神顿时柔软下来。
    忘苦道:“现在半途而废,前面这段路岂不是白走了?”
    “若不及时止损,我这半辈子的路都白走了。”
    忘苦东拉西扯越发坚定傅希言心中猜测,他看似与忘苦交谈,脚却默默地变换着一个方便逃跑的位置。
    忘苦低头道佛号,傅希言扭头就跑,等他抬头,连影子都没了。
    霍姑娘有些不舍,问:“不追吗?”
    忘苦道:“追上当如何?”
    霍姑娘想,那自然要打一架,但忘苦和尚好似打不过对方。她生出几许不合时宜的骄傲与遗憾,故作镇定地问:“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忘苦调转方向——他之前果然知道傅希言跟在身后,故意将人引走。
    “先与你爹会合吧。”
    *
    傅希言突然逃走并不是因为看出忘苦走的路哪里不对,他既然不知道忘苦从哪里来,要去哪里,又怎么会想到他对方在绕路?
    他只是让事情回到了最初也是最简单的逻辑。
    忘苦为什么要去吃芬芳夫人的私房菜?
    从后面的事情发展来看,他是为了引诱自己前去,那他又为什么要引自己去?
    只要想通这一点,那后面的事情便都容易解释了。
    而要想通这一点,就要回想他去芬芳夫人私宅之前,在做什么?
    忘苦说他来拖延他的脚步,兴许是一句实话。
    他和裴元瑾都率先想到刘府,源于潜意识里对鹿清的信任。傅家有武王坐镇,便是莫翛然亲至,也未必没有还手之力。
    但是,若问题真在刘府,这调虎离山未免多此一举。
    要知道傅轩并没有住在刘家隔壁,他住的那一片都是出租屋,想当然也不是什么高级富豪区,街道龙蛇混杂,巷子弯弯绕绕,若非傅辅入住,让衙门增加了巡逻的人手,怕是天天都能遇到偷鸡摸狗的事,与刘府的距离,更是比芬芳夫人私宅还远。忘苦后来的坦然相告,又使他和裴元瑾能更快一步去刘府支援——调虎离山之计,不是让虎离山更近吧?
    这合理吗?
    明显不合理啊。
    所以思来想去,他觉得问题可能就出在他觉得最不可能出问题的傅家。
    有人要对鹿清下手?还是说,要对傅夏清下手?
    关心则乱,傅希言现在脑中乱成一团,唯一庆幸的就是城里任何一个地方都还没有升起储仙宫的求救信号。
    他思绪烦乱,如无头苍蝇一般,找不到线头何处,脚下却片刻不停,人如流星,在别人看到的时候,就已经过去了。
    可到傅家附近时,他明显放慢了脚步。
    他走的时候,这条街上支起了好几个摊贩,卖臭豆腐的,卖油饼的,卖糖画的……可如今,这些摊贩都不在了。
    种着腊梅的人家每到这个时间,便会传出学子朗朗读书声。
    隔壁家的两个孙儿会怪声怪气地学舌,等学子不悦的咳嗽,这家大人才会装模作样地训斥两句。
    他们家对门住着一个带孩子的寡妇。寡妇在附近的酒坊洗碗,下午是她收工回家的时间。每当她捶着后腰回家时,家里的狗就会先一步吠叫起来,小孩儿就会兴高采烈地开门。
    ……
    他住在这里的时间不久,却已经习惯了周遭平淡祥和的烟火气。
    可如今的这条街道,那样清冷,那样陌生。
    一道雪白的身影坐在寡妇门前的竹凳上,他前面放着一个棋盘,上面放着三枚白色棋子,两枚靠近天元,还有一枚,孤零零地落在右下角。
    他凝望着棋盘,仿佛在凝望着自己最心爱之人,直到傅希言走到跟前,才道:“要不要坐下来下一局?”
    傅希言说:“我真的不太明白。找茬时,煮个茶,下个棋,会显得自己逼格很高吗?要是对方在你们搬东西的时候到来,不就显得你们看上去很蠢?”
    “我以为,我们见面第一句应该是……好久不见?”
    梅下影放下夹在指尖的棋子,抬起头来。
    傅希言说:“有些人见面不如怀念。”
    梅下影说:“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回来,所以没有准备凳子,抱歉了。”
    傅希言说:“既然大家都没有瘸,就不必坐在凳子上打架了吧?”
    梅下影叹息:“我们为何一定打架呢?”
    傅希言眉毛一竖,眼睛一瞪:“这他妈就该问你了。你封锁我们家是想干嘛?鹿清怕你调虎离山,不敢离开,我可是中场自由人!进攻防守自由切换!”
    梅下影岔开话题:“芬芳夫人手艺如何?”
    “堵不住我的嘴。”
    “那就没的商量了?”
    “你来者不善,求我款待,长得一般,想得挺开,期期艾艾,说不出来,痴痴呆呆,教你个乖……”
    奇怪的韵律让梅下影听得一愣,正想问这是什么,就见傅希言猛然一拳挥出!他身体后仰,手将棋盘一掀,棋盘撞向傅希言小腹。
    傅希言双脚在空中借力,身体腾空之后,伸出的拳头猛然回缩,手肘砸在棋盘上,只听咚的一声,棋盘如江上扁舟遇到外力,左右晃了晃,却没有沉下去,还是朝着原来的路径,继续砸了过来。
    傅希言手肘却起了个淤青,额头天地鉴乍现,淤青很快消了下去,但他的拳头没能挥到对手脸上,还被棋盘逼得连连后退,双拳齐挥才挡住棋盘的攻击。
    他惊讶道:“你是武王?”
    梅下影虽然没怎么出手,但展示的实力明显比他高了一个层次。梅下影闻言,淡然一笑:“差不多。”
    傅希言知道打不过,果断收手,思索要不要进去和鹿清换个位置。
    但梅下影深浅不知,武王交手又比一般人更险恶,鹿清不似裴元瑾,越阶挑战,越挫越勇,万一有个好歹,他岂非愧疚一辈子。
    正在犹豫不定,梅下影突然身影一闪,等傅希言反应过来,他已经冲向了街道另一头。
    追上去完全是傅希言下意识的行为,就好像有人突然开始追,被追的人就会开始逃,但是当理智回笼,他就不得不考虑梅下影的动机,是不是又一次调虎离山。
    但梅下影没有跑远,快到头的时候,一个身影冲出来,脸还没有看清,两条腿都惯性地往前冲了几步,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梅下影的动作虽快,可傅希言因为防备,刚刚一直开着窥灵术,分明看到梅下影动了下手,冲出来那人体内的魂魄便骤然消散。
    傅希言跟着收住脚,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的青年:“你是傀儡道门下?”
    莫翛然还有男弟子?
    梅下影走到那人旁边,掏出一个小瓶子,正要往尸体上撒,傅希言用驱物术,将尸体的衣服朝一边拖去。
    梅下影身影一闪,跟着挪了过去。
    内心对莫翛然的排斥越来越大,傅希言用傀儡术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这驱物术提高不多,用来对付一位武王显然力不从心。
    眼见着那具尸体就要在梅下影的毒手下灭迹,他内心发狠,地鉴从额头窜出,朝着梅下影冲去。
    梅下影手下不停,瓶中物洒落,正要滴在尸体上,澎湃罡气自傅家涌出,将那液体吹散开去。
    傅家屋顶上,鹿清昂然而立,遥遥望来。
    “储仙宫少夫人,你也敢动?”
    一声呵斥,响彻云霄。
    傅希言作为话中主角,只能说,感动感动。
    与此同时,地鉴已经到了梅下影的面前。梅下影抬手要捉,奈何地鉴滑不留手,它好似不在世间等级之列,纵然梅下影有武王的实力,却两度扑空。
    宝钗扑蝶是美景,换做梅下影,悦目倒也悦目,可看到的人,没一个有欣赏的心情。
    梅下影自己也停了下来。
    他看了傅希言。
    傅希言觉得魂魄震颤一下,随即,《精魂诀》的修炼成果显现,那微微的震颤不但没有伤到他分毫,而且魂魄及时给了反馈。
    两者的交流都是无形,就好似梅下影推出了一道无形的波浪,而他也及时还以颜色,推还了过去。
    梅下影忍不住“咦”了一声,但很快镇静下来。因为知道傅希言学过傀儡术,他便将对方的反击记在了傀儡术上。
    他抬头看了眼鹿清,发现他不知何时,又近了一段距离,已经站在了傅家围墙的墙头,随时准备扑过来救驾的样子。
    梅下影眸光一闪,想着加上地上这个人,他已经挡下了三波送信的,傅轩留下的暗子再多,也不能无穷无尽。
    事不过三,这应当是极数了吧。
    找到了撤退的借口,他不再迟疑,身形一晃,将尸体抓在手里,面朝着傅希言,就向后掠去。
    傅希言想用地鉴绊他一下,却没有成功,地鉴还被对方手指轻轻一弹,退出数丈。地鉴对武器想来无往而不利,偏偏梅下影没有带武器,自然没能发挥他的最大效用。
    梅下影离开之后,封锁街巷的人也如潮水般,悄然退去。
    傅希言转身就往回跑,翻墙越入寡妇家。家里的黄狗正侧躺在地上,腹部轻轻起伏,显然有气。
    他再往里走,就听到了寡妇和孩子清浅的呼吸声,正在梦想里徜徉。
    但傅希言还是有些不放心,走到两人身边,先用窥灵术看了看两人的魂魄,见还在,才舒了口气,再搭着寡妇手腕探脉搏,确认无大碍,才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他又到几个邻居家转了一圈,确认一个都不少,总算放下提起的那颗心。
    暖风在街道流动,没多久,门墙里就传出了各种动静。有学子惊呼自己荒废时光,有大人骂小孩睡在地上,也有狗后知后觉地发出不安的叫声。
    傅希言站在街上,听着熟悉的喧闹,终于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棋盘和棋子,都是普通材质,看来梅下影来之前就没打算收回去。不过棋子只有白色的,没有黑色的,是没打算让对方落子吗?
    他回到傅家,鹿清站在门口等他。
    “我察觉门外有异,怕中了声东击西之计,便一直留在家里。”
    鹿清的解释与傅希言想的一样。
    “辛苦鹿武王了。”
    鹿清说:“那人不是傀儡道,应该是借苍生。”
    借苍生对傅希言来说,有些陌生,却也不是全然没有了解。
    “北地借苍生?”
    如此一来,倒是比傀儡道、莫翛然要更合理。这满江陵的风风雨雨,原本就是围绕着北地与北周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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