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朦胧中,我听到三头小公牛骂声不绝。它们的大嘴一开一合,把凉森森的唾沫喷到我的脸上。大小鲁西骂了我几句就不骂了,双脊却不依不饶,怒气冲天。它说:你这个小杂种,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说我把十三头母牛都跨了一遍?你让老董同志下那样的狠手。把我的蛋子骟了。你不但让老董同志把我的蛋子骟了,你还把我的蛋子吃了。大小鲁西帮腔道:他把我们的蛋子也吃了。双脊说:“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你这个小杂种是如此地残忍。我大喊冤枉,但我的喉咙被一团牛毛堵住了,死活喊不出声来。双脊对大小鲁西说:伙计,咱们这辈子就这么着了,虽然活着,但丢了蛋子,活着也跟死了差不了。咱们以前怕这小杂种,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大小鲁西说:的确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双脊说:既然没有什么好怕的了,那咱就把这小杂种顶死算了,咱们不能白白地让这小杂种把咱们的蛋子吃了。大鲁西道:兄弟们,你们有没有感觉?当他吃我们的蛋子时,我的蛋子像被刀子割着似地痛。我真纳闷,明明地看到他们把我们的蛋子给摘走了,怎么还能感到蛋子痛呢?双脊和小鲁西说:我们也感觉到痛。双脊说:他们不仁,我们也不必讲义。我看咱们先把这个小杂种的肠子挑出来,然后咱们再去跟麻子他们算账。我把身体死劲地往树干上靠着,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大喊,但只能发出像蚊子嗡嗡一样的小声音。我说:牛大哥,我冤枉啊我也是没有办法子呀队长让我干,我不能不干双脊,双脊你难道忘了?去年冬天我用我奶奶那把破木梳子,把你全身的毛梳了一遍,我从你身上刮下来的虱子,没有一斤也有半斤,大鲁西,小鲁西,我也帮你们梳过毛,拿过虱子,如果没有我,你们早就被虱子咬死了你们当时都对我千恩万谢,双脊你还一个劲地用舌头舔我的手你们不能忘恩负义啊我的声音虽然细微但它们听到了。我看到它们通红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温情。我抓紧时机,摇动三寸不烂之舌,尽拣那些怀念旧情的话说。我看到它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好像有放过我的意思。我说:牛兄弟们,只要你们饶了我,我这辈子不会忘了你们,等我将来有了权,一定把最好的草料给你们三个吃。我保证不让你们下地干活,夏天我给你们扇扇子,冬天我给你们缝棉衣。我要让你们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牛,最最幸福的牛在我的甜言蜜语中,我看到大小鲁西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双脊说:我们不用你扇扇子,你也不可能给我们扇扇子;我们不用你缝棉袄,你也不可能给我们缝棉袄。你自己都找不到个人给你缝棉袄。你的好话说得过了头,所以让我听出了你的虚伪。你的目的就是花言巧语地蒙混过关,然后你撒开兔子腿儿,跑一个踪影不见。我说:牛大哥呀,村里人说话说了算,一片真心可对天。双脊道:你甭给俺唱戏文,您这几句俺们从小就听。接下来是“擒龙跟你下海,打虎跟你上高山”对不对?我连声说对。双脊对大小鲁西说:伙计们趁着天还没亮,咱们把这小杂种收拾了吧!它们竖起铁角,对准我的肚皮顶了过来。我怪叫一声,睁开眼,看到一轮红日已从河堤后边升起来。
    一轮红日从河堤后边升起来,耀得我眼前一片金花花。我搓搓眼,看看眼前的情景,不由地叫了一声娘。我的娘哟,三头牛都趴在了地上,尽管缰绳没断,但它们把脖子神得长长的与树干并直,龇着牙咧着嘴翻着白眼,好像三个吊死鬼。我更加仔细地看了一眼,它们的身体的的确确是趴在了地上。我不顾被夜露打湿了的身体又僵又麻,蹦起来,跳过去,拉牛缰绳。牛缰绳挺得棒硬,如何拉得动?拉不动我就踢它们的屁股,我踢它们的屁股它们毫无反应。我的心里一片灰白。我想坏了事了,这三头牛死了。这三头牛一定是趁着我睡着了时,商量了商量,集体自杀了。它们这辈子不能结婚娶媳妇,所以它们集体上了吊。这时我就想起了杜大爷,这老东西趁我睡着了竟然偷偷地跑了。他想把死牛的责任推到我身上。我心中顿时充满了对杜大爷的恨,忘了我对杜五花的爱。杜鲁门!杜鲁门!我明知杜鲁门不可能听到我的喊叫,但我还是大声喊叫。杜鲁门我饶不了你!如果杜鲁门此时在我眼前,我会像狼一样扑上去把他咬死。三头牛其实是死在他的手里。我扑上去把他咬死实际上是替牛报仇雪恨。我撒腿往杜鲁门家跑去。
    我跑到杜鲁门家的菜园子,看到杜鲁门正猴蹲在那里割韭菜。刚割了韭菜的韭菜畦就像刚剃了的头一样新鲜。他女儿杜五花也在园子里忙活。杜鲁门把韭菜捆得整整齐齐。杜五花把杜鲁门捆好的韭菜一捆捆地往水桶里放,一捆也不落地放到水桶里用水浸泡。用水浸泡过的韭菜既好看又压秤,这家人的脑子个个好用。杜五花从水桶里把韭菜提上来时韭菜真是好看极了,一串串的水珠像珍珠似的顺着韭菜梢流下来,流到水桶里,发出撒尿般的响声。往水里浸韭菜的杜五花也很好看,尽管此时我对她的爹恨得咬牙切齿,但我还是没办法不承认她的漂亮。根据我的经验,女人只要跟水一接近马上就会变漂亮。漂亮的女人跟水一接近会变得更漂亮,即便是不漂亮的女人跟水一接近也会变漂亮。譬如说女人在河里洗澡,譬如说女人在井边洗头,譬如说女人在水桶边浸泡韭菜。红太阳照耀着杜五花肉嘟嘟的四方大脸,好像一块红玻璃。她留着两条又短又粗的辫子,好像两根驴尾巴。如果没有杜五花在场,我肯定会大喊:杜鲁门,王八蛋,牛死了!因为杜五花在场,我只好说:“杜大爷,坏了醋了!”
    杜大爷抬起头,问我:“罗汉,你不在那里看着牛,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说:“您快去看看吧,杜大爷,我们的牛死了”
    杜大爷像豹子一样蹿起来,问我:“你说什么?”
    我说:“牛死了,我们的牛死了,我们那三头牛都死了”
    “你胡说!”杜大爷弓着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说“你胡说什么呀,我离开时它们还活蹦乱跳,怎么一转眼就死了?”
    “我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死了,看那样子,好像都是自杀”
    “你就胡编吧,我活了68岁,还没听说牛还会自杀”
    杜大爷往我们挂牛的地方跑去。
    杜五花问我:“罗汉,你弄什么鬼?”
    我说:“谁跟你弄鬼?你爹把牛扔了不管,跑回家来搞资本主义,结果让三头牛上了吊!”
    “真的?”杜五花扔掉韭菜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就往河堤那边跑,她的手像铁钩子一样,她的胳膊力大无穷,我几乎是脚不点地地跟着她跑,边跑她边说:“你是怎么搞的?我爹不在,不是还有你吗?”
    我气喘嘘嘘地说:“我睡着了”
    “让你看牛你怎么能睡着呢?”她质问我。
    我说:“我要不睡着你爹怎能跑回家割韭菜?”
    我还想说点难听的话吓唬她,但已经到了槐树下。
    杜大爷拽着缰绳想把牛拽起来,但拽不起来。我心里想,牛都死了,你怎么能把它们拽起来呢?杜大爷掀着它们的尾巴想把它们掀起来,但掀不起来。我心里想,你怎么可能把一个死牛掀起来呢?虽然他没把牛弄起来,但经他这么一折腾,我看到双脊的尾巴动弹了一下。老天爷,原来双脊还活着。既然双脊还活着,那么,大小鲁西更应该活着。果然我看到大鲁西晃了晃耳朵,小鲁西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鼻孔。发现三头牛都没死让我感到很高兴;发现三头牛都活着又让我感到很不高兴。那时候我正处在爱热闹的青春前期,连村子里的狗都讨厌我。我希望村子里天天放电影,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希望村子里天天有人打架,这也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希望天天能看到红卫兵斗坏蛋,但这也是绝对不可能的。没有了上边所说的这些大热闹,那么生产队里的母牛生小牛、张光家的母狗与刘汉家的公狗交配最好能天天发生,但这也是绝对不可能的。老董同志来给牛割蛋子这样的热闹能够每天发生吗?当然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想,如果这三头牛一起上吊自杀,这个大热闹足可以让全村轰动,而这令全村轰动的大事与我直接有关系,你想想这会让我的生活多么充实,这会让我多么令人关注,人们必定眼巴巴地望着我、盼着我讲出事情的前因后果,那会让我多么神气。可是,三头牛一个都没死。杜大爷瞪着一大一小两只眼,对着我和他女儿吼:“你们俩死了吗?”
    老东西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他让我跟他的女儿死在一起是什么意思?这话虽然不是好话,但我听出了亲近,好像我跟杜五花有着特殊关系似的。我又想其实我跟杜五花的关系就是不一般,我曾经
    “别傻站着了,帮我把牛抬起来呀!”杜大爷说。
    于是我上前揪住了双脊的尾巴。
    杜五花一把将我读到一边,什么也没说,她什么也没说就弯下腰,自己揪住了牛尾巴。
    我上前抱住了牛脖子。
    杜大爷把我推到一边,亲自抱住了牛脖子。
    最后,我只好站在杜五花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腕子。
    我们一齐努力,将双脊抬了起来。
    我很担心把牛尾巴从牛屁股上拔下来。其实我是有点盼望着将牛尾巴从牛屁股上拔下来。能将牛尾巴从牛屁股上拔下来肯定也是一件大事,甚至会比死三头牛还热闹,但牛尾巴还在牛屁股上我们就把牛抬起来了。
    抬起了双脊我们紧接着把大鲁西抬起来。
    然后我们又把小鲁西抬起来。
    我们把三头牛抬起来后,杜大爷马上就转到牛后,弯下腰去仔细观察。
    我和杜五花也弯腰观察。
    大小鲁西的蛋皮略有肿胀。
    双脊的蛋皮大大肿胀,肿成了一只饱满的大口袋,比没阉之前还要饱满。颜色发红,很不美妙。而且这伙计还在发高烧。我站在它的身边就感到它的身体像一个大火炉子似的烤人。
    杜大爷解开了牛缰绳。他把大小鲁西的缰绳交给我,他亲自牵着双脊的缰绳。他对五花说:“你回去吧,让你娘擀一轴子杂面条,待会儿我和罗汉回去吃。”
    杜五花好像不认识似地看看我,我也好像不认识似地看看她的爹。我心里想,这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我又看看杜大爷,我看到他老人家的脸慈祥极了。我活在人世上14年,还从来没见到过像杜大爷这样慈祥的老头。
    我们拉着牛,在胡同里慢吞吞地走着。杜大爷咳嗽了几声,说:“罗汉小爷们儿,其实,你是咱村里最有天分的孩子,他们都是狗眼看人低,我把这句话放在这里,20年后回头看,你保证是个大人物!”
    杜大爷的话我真是爱听。
    他说:“咱爷俩一夜都没合眼,双脊的蛋子还是肿成了这样,可见这头牛不能阉,人家老董同志也说不能阉,这头牛配过牛不能阉了,你麻叔非要阉,所以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责任也落不到咱爷俩头上,你说对不对?”
    我说:“对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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