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景色很不错?”
    “确实,跟在岸上看着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拍开肩上湿漉漉的大手,衣着整齐的金发年轻人往边上挪开一步,把船头位置让给来人,“如果少些颠簸就更好了。”
    干呕声从身后传来,穿着扈从服饰的男人趴在船沿上,无力地吐出一点酸液。早上吃的一点干面包还没来得及消化就喂给了海鱼,胃里再也没有什么内容物了。
    他几次想用袖子擦嘴,不过对全新的衣服的顾忌制止了这个行为。一条粗麻绳绑在他腰间,栓到桅杆上,以防哪波风浪让他直接从甲板上消失。
    水手们视若无睹地从他身边经过,调整风帆,擦洗甲板,船只有条不紊地运行着。
    “哈,这可算不上什么颠簸。”满脸胡子的船长卷起袖子,露出风浪搏斗锻炼出的粗壮臂膀,不经意间展示了由腕至肘的大片海浪波涛纹身,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人。
    一般的乘客多半都会被纹身吸引,由此引出小半天的闲谈吹牛,排遣海上日复一日的无聊时光,顺便从乘客那听取更多来自不同身份人士的轶事趣闻。
    但这位乘客并没有把注意力交给满怀交流欲望的船长,而是看向无垠海面,云层覆盖下,海面呈现出深蓝与铅灰混合的颜色,阴郁不祥的色泽在视野尽头连为一体。
    来自北海冰原的寒风残余正推动他们向南前进,不过无论如何都是躲不过这场雨了。
    船长见过不少的乘客,不管是什么身份,到了不着边际的海上,面对风雨渐近的景象,都会对脚下的小舢板产生怀疑,有种不可避免的恐惧感。
    “无需担心。看着可怕,也只是场雨罢了。”他指着船舷左侧隐没的海平面,好像能看到遥远的陆地,“况且我们离海岸不远,就算有什么意外,我单手划船都能把你带上岸。”
    “这可真是太让人安心了。”乘客用手梳理了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把它们压回原位,继续看着起伏的海面。听不出来他是不是在敷衍。
    船长想不到他在看什么,出发已经三天,海上单调的景色早该磨平任何年轻小伙的兴奋劲。更何况现在的景色并无可称道之处,无非是刮脸的冷硬海风,水天不分的灰蒙蒙一片,看久了会产生船只滞留在原地没有运动的错觉。
    一支修长的手指向远处某个小点,引导船长跟上它主人的视野,“那是什么东西?”
    “嗯?”船长顺着指尖看去,海面上确实存在一个不容易发现的小点,有微弱的反光,“大概是一块浮冰。”
    “这里还有浮冰?”
    “运气不错,我有些日子没见过了。是从冰海来的,在那边就没几块大的,能到这里还不融完的少之又少。我们叫它幸运星。”
    这个说法引起了乘客的兴趣,他最后看了眼隐没于浪涛中的浮冰,如船长所愿的转过身来,“怎么说?”
    “走这条航线的水手叫出来的,听说是有艘遭了风暴的船丢失了所有的澹水和啤酒。”船长舔了舔浓密胡子下的嘴唇,这是个听着就让人感觉渴得不行的故事。
    “然后他们中眼尖的那个,就像你这样,在海面上发现了某个像白水晶,或者说晨星一样闪烁的东西。绝望下他们把这个当做某种启示,决心赌上一把。”
    “当然,那不是什么白水晶,也不是掉在海里的星星,宝贵程度却远超这些东西。”船长适时地停顿,发现听众正认真倾听,满意地说出谜底。
    “一块澹水冰,整整两个酒桶大小的澹水冰。从冰海,也就是北海漂到了这里,可能还要更南些的地方,简直不可思议。所以走这条路的人都觉得见到浮冰是幸运的象征。”
    “能想象的到。”乘客点头道,这个故事是他没有听过的,以后哪天编故事集可以加入。随后,忽然地想起了什么,问道:“这么说你去过冰海。”
    “当然,以前我就在那边跟那帮冰原人打交道,这种小浮冰到处都是,也没见我多幸运。”对于分享自己的经历,船长一向是乐意的,这点与异界灵魂那边健谈的司机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不论是在船上还是在酒馆里,这种被瞩目的感觉都让人欲罢不能,你的船票钱里包含了未注明的故事费也说不一定,至少不用像酒馆里要请他喝到愿意开口。
    “就没有大块的冰山之类的?”
    “没有,只是很多小浮冰,最高的小冰山也没法从船舷摸到,称作‘山’未免太勉强了一些。”
    乘客有点失望,不知道在期待什么,脑子里又预演了何种剧情,“真没有?哪怕一座都没见过?”
    “通常来说是没有大冰山的。”船长没把话说死,见多识广的航海人怎么能有内容是接不下去的呢?既然有“通常”,那就有“但是”了。
    很配合地,听众给他接上话:“就跟南边的浮冰一样少见?”
    “是的,少到几乎没人见过,而寓意完全相反。”船长环顾看不到尽头的深沉海面,从船沿边离开,似乎是不太想在这里讲下去,向他的乘客发起邀请,“说来话长,你不会希望在雨里听完后半段的。去船舱里喝一杯?”
    “听起来可比啤酒有意思。”乘客欣然应邀。
    “水也行,总得喝点什么吧?”
    ……
    ……
    差不多是在五年前的夏季,一条相当成熟的冰原贸易线突然空缺了出来,对接的是一个联系很久远的冰原部落。
    通常而言这是不可能的,一个愿意与外人沟通的冰原部落,意味着极为稳定安全的交换关系。
    难得受到他们认可的船长决定离开海洋时,也只会把自己最亲近的继承人介绍给部落,像传承家族财富一样延续下去,成为不断的财源。
    那位名叫贝克尔的中年船长愿意以一个相当优惠的价格转让这个机会,连完好无损的空船也一起卖掉,换成文登港内固定产业,还有一笔丰厚现钱分发遣散船员。
    优惠价格有其代价,贝克尔拒绝亲自去为购买者做介绍,只愿意给出一些算是”信物”的东西,甚至没法派出一位跟冰原人相熟的船员再去一趟。
    这不得不让人怀疑他跟冰原人闹了矛盾,所以用这种方法最后来捞一笔。
    但是在私下里旁侧敲击那些在酒馆喝得醉如烂泥的船员后,意动者得出了否定的结论,除非水手们全能在鼻涕泡带酒味的时候还记得为船长掩盖真相。
    在白天短暂的清醒时光,他们拒绝谈论这个问题,从普通水手到大副,都明确表示了不愿意再走哪怕一次这条航线,多少钱都免谈。
    由此传出些船受到诅咒之类的风言风语,这拦不住几位有冒险精神也有自家船只的年轻船二代来竞争这个机会。
    一番较劲后,其中一位拿下了贝克尔船长所有的信物,还有秘密授受的交流诀窍、习俗细节。
    他没有立即出航,而是耐心地等待观察,等到贝克尔船员里沾上恶习的人挥霍兜里最后一分钱,乃至欠下债务,不得不接受清醒状态下的会面,换得一点报酬。
    就这样,从被放贷者威胁要取走手指的一个水手嘴里,以支付他部分债务为交换,掏出精神错乱般的对这趟航程的描述。
    饶是到了这个地步,那个水手宁可少根手指,也不愿意松口跟他再去一趟冰原。
    直到快要出发前,他才把水手陆陆续续的间断叙述记录下来,大致地还原了残缺的半边面貌。
    以水手西曼的视角。
    返程如之前的每一次,由贝克尔船长带着搬运皮毛、金属矿石的人回来开始。
    同伴停止对西曼跟圣西蒙发音相似名字的打趣,爬上桅杆眺望远处接近的黑点,那是回船的队伍。
    几个冰原人拖着人力大雪橇帮他们送了一部分货物,领头的人与大副相谈甚欢,在临走前还塞给船长和大副每人一块当地产的宝石原矿,说是打猎的时候顺手捡的。
    难得冰原人会有心记住诺斯来客的喜好,贝克尔船长从上船一直笑到起锚,跟大副一起把玩着手里露出漂亮晶体的石头,谈论着里面会不会有能做大件首饰的料子。
    西曼对此一窍不通,只是羡慕地看了几眼,随后就去忙搬运货物的工作。
    水手们要在船舱里为货物分配好位置,最重的矿石均匀压到底仓,跟压舱物一起摆放。
    皮毛存放在尽可能干燥的地方,留足摊开空间,少许的瑕疵都可能让一张完美皮毛价值大打折扣。要是发生的话,船长会恨不得扒了他们的皮。
    这项工作很累,不过还好有从冰原部落那里补充的兽肉,船长照例康慨地把这些冻肉作为加餐的一部分。在安抚了被远航饮食折磨两月余的肠胃后,西曼回到舱室,在摇晃中陷入梦乡。
    在海上的睡眠并不是很好,在半夜他隐约听到了甲板上传来的脚步声和交谈。旁边被吵醒的同伴咒骂了一句,翻身捂上耳朵。有个威严的声音呵止了骚乱,估计是值夜的水手长。
    随后声音平息了下来,他安稳地睡过了后半夜,在早上去接上面人的班。
    甲板的气氛有些奇怪,西曼刚想开口抱怨昨晚的喧闹,就被眼神示意打断。他接过缆绳,朝那边看去,水手长的脸色很不好看。
    “别问了。”那个人小声说道,“就是座冰山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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