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尽头了?”威廉拍在前方那团膨胀梗阻通道的岩石上,充满了不可置信,以及崩溃感。
    伸手抚过呈包块、皱襞状鼓起的岩体,它们从洞壁上隆凸,并在中间汇聚,如瓣膜在冰糕上刮过后的痕迹,掘进者的轨迹终于此处,但又显然不是坍塌造成的堵塞。
    “大可不必那么惊讶。”如果习惯了在深层的各种非常态经历,一条无由中断的通道反倒不那么出人意料了,克拉夫特发觉自己还挺适应的,出现意外已经不那么令他意外。
    “不管你信不信,总能在这边发现些不讲道理的事。”
    “这里往上有空间吗?”
    “没有,实心一块。”克拉夫特稍作尝试,现世的对应位置照旧是完好山体,
    威廉一脸崩溃地在最近石襞坐下,摸向腰侧,那里只剩下一个空刀鞘,里面的刀大概在脱手后就没捡回来。
    现在折回去动武肯定是不可能了,他抱头贴在冰冷岩石上,让发烫的额头冷却下来,好给他提供些思路,“你刚才说这地方就像垫在下面的那层纸?”
    “对,是这样。”
    作为一个经常需要处理各类突发情况的人,威廉船长不是死板愚笨之人,在粗犷外表下其实藏着一相当灵活的思维,帮助他活到了今天。
    身体休息的同时,思维开动起来,帮助他理解目前情况。与某个有能力跟那东西过招的家伙不同,他对远离的倾向性更大。
    “其实我们暂时不一定要回到上面那张纸。不想跟那些东西发生正面冲突的话,只要离开这里就行了。既然有两张纸。我们下面,可以有‘第三张’纸吗?”
    克拉夫特没有否认,对以沉默,缩手握住袖子里的物体,威廉意识到这个思路对了。
    他闭嘴安静等待结果。
    “你是对的,下面有空洞。”片刻后克拉夫特给出了答桉。人对于习惯的东西往往容易走入死角,沉迷于第一层和现世间的关系,从而忽视了不愿意去接触的部分。
    但这意味着什么?
    “威廉,我需要你确认一下,因为你比我多感受到过一次那个东西的到来。”
    “什么?”
    克拉夫特调出记忆,在那段充斥号角声的体验开头,回想感受到筑洞者接近的过程。
    “那种振动不是从无到有的……而是一开始就有相当的强度,是不是这样?突然地感觉到有一个震荡的源头在远处出现。”
    不等威廉回答,答桉实际上已经得出。是的,确实如此,对感官敏锐的人而言,这就像空无一人的建筑里,三楼突然出现了一个接近的响动,而没有由一楼进门、逐层登楼的过程。
    它就那么在山体里某个点出现了,不是从地底感受不到的地方逐渐接近。
    掘进者当然不可能凭空消失留下眼前这条断头隧道。在他的感知中,只要略微下潜,就能发现隧道依然延续——在下一层里。“笔尖”扎穿了这层纸,把“笔迹”延续到另一张纸上。
    “这玩意根本不是生活在固定哪一个层面!它能钻到另一层去,这段紊乱隧道是过渡段。”
    饶是以威廉的接受能力,理清这个事实也需要一会,“也就是说它是个大号的、像你这样的‘巫师’?”
    “我郑重提醒你,叫我巫师就算了,别把我跟深层的东西放在一起比较。”克拉夫特向他走来,可以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不过看起来不是因为用词不当。
    橙红火光都无法掩饰的苍白,额角抽动,似乎在忍耐着某种特殊的不适。
    “要休息一下吗?你看起来不太对劲。”这状态怎么都跟正常搭不上边,不像体力消耗的缘故,“法术”使用看起来有相当代价,但出于不好窥探他人隐私的原因也不好追问。天知道在中途失控会怎么样。
    “不,趁着这会我还撑得住。”
    没有拒绝的机会,威廉所有的话被漫涌的感官混乱吞噬,泛滥怪味填充口腔和耳内,整个人被拽进令人不安的漫长反向下坠感。
    这次的景物不再静止,那些本就形似肠管皱襞的岩石真的产生了难以描述的变化。
    类似剖开鱼腹后因杂事走开,一会回来后那些失去约束的油面内脏开始四处滑动,微微蠕动着游离,成为不定形的恶心物质。
    当这种变化发生在不该表现出如此特质的坚硬物质上时,认知和事实的错位不断敲打固化常识,对岩石的既有印象随半融化的景象一起出现了轻微游离。
    熔融达到顶峰,这种对某物认知上的偏移亦在增强,从而反映到整体,质疑整个世界观的正确性。如同软化了城墙上的一块砖,对稳固性产生了小而实在的影响。
    眼睑压下,将反直觉的视野隔绝在外。威廉收起好奇心,或许他将来会后悔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然而众所周知的是,活人才能在酒馆讲故事,再看下去没什么好处。
    克拉夫特控制着棱柱的振荡方向,向深处潜入,他上次来还是因为意外被拽进这个层面,此后便没再试探过第二层。
    在第一层中“褪色”的景物在精神感官中进一步变得乏味,像是挤出海绵里所有的水,又发现它还能被光热烤干,总能褪去更多的“颜色”而呈现出更为干枯的状态。
    他自如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异化的精神取代正常感官后,错乱不再能打搅思维的运转,乃至于克拉夫特于抵达时方才认识到自己形成了一种习惯。
    无论是多出的感官,还是无休止的褪色,亦或表现为坠落的层面变迁,与走路时先迈哪步一样无需思考,几乎成为化入常识的部分,边界日益融合。
    意识追朔着这种惯性的起源,却不得其解,一时觉得是从第一次坠入潮水开始,一时又认为来自主动下潜的决定。
    记性已经太久没困扰过这个习惯把自己当档桉馆的人了,久远到他快记不清遗忘是什么感觉。
    习惯,又是习惯,克拉夫特想不出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多出的那么多习惯,他拍打触摸周身,试图找出不存在的被嵌入的异物,好像那些习惯行为有实体似的。
    传来的触感经精确记忆比对,这具躯体毫无改变,克拉夫特还是那个克拉夫特,只是好像习惯适应了深层。
    “克拉夫特?”
    发现坠落感停止的威廉睁开眼睛,火把在转移过程中熄灭,他们正浸没在黑暗中。而这刚落地的危险时间段,克拉夫特居然在走神。
    “我想到了一些自己的事。”手掌松开威廉的厚实肩膀,掏出引火物重新点燃火把,光线圈中可见岩石皱襞反向扭曲,来路成了逐渐狭窄的一方,而本来的死路开阔延伸。
    “有什么能帮忙的吗?”
    “一些无关现状的事罢了,继续走吧。”
    洞穴继续维持着斜向上的趋势,在克拉夫特的后遗症稍缓时,岩壁上的一个小色异色点引起了注意。
    那是一小块尘黄色斑点,无法被搓掉,这个振奋精神的发现让人短暂地忘记了身处深层世界的事实,并随着类似的黄色色块增多而改善了情绪。
    他们确实地在接近地表,往黄色地层移动。威廉兴奋地去触摸那些尘土般的黄色,乃至于又一次碰上死路时也没有表现出沮丧。
    “我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克拉夫特续上一支新火把,“坏消息是我们的火把没剩几支了。”
    “那好消息呢?”
    “这段的延续在上面一层,我们在往上走,各种意义上的。”他给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局面有了少许转机,说不定这么一路走下去,能在向上的同时浮回现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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