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尚未体味出婚姻生活美好之时,别离的阴影却已爬进了心田。
    旅行回来后,开始面对真正的生活。公公将家计大权郑重地交付给我这个毫无经验的新媳妇。
    一切都显得杂乱而阴霾,真不知该从何处著手。这个家自从婆婆去世后,已经多年没有主妇了,更缺少一份生气与欢笑,一切显得阴沉沉、冷冰冰的。房子是日据时代的旧屋,和许多公家宿舍一样,年久老迈。客厅的榻榻米改换成地板,纸拉门也换了木门。虽然刚油漆粉刷过,却仍然掩不住那份陈旧,真象老太婆涂粉──全浮在脸皮上。
    天井里的一棵大榕树,遮天蔽月,即使在大白天也要点灯。除了我们住的那间屋子由于是后来搭出来的,光线比较好一点之外,其他三个房间,都是阴暗暗散发著一股湿霉味。
    客厅里是一套咖啡色皮沙发,配上金黄色的窗帘,倒也有几分活泼的气息。早上在市场买了一大捧玫瑰花,蓬松地插在一个敞口瓶子里,整个屋里弥漫著夏季的新鲜和微带湿气的清香。
    我一面拭擦著桌椅,一面想着一定要叫阿渔把天并里那棵大树砍掉一些枝叶,这样屋里就不会这么暗了。
    一阵急促的电铃声刺入耳膜,心也象被扎了一下似的。这个门铃声音实在太尖锐了,赶明儿个该换个音乐门铃,免得每回谁一撤铃,我就吓一跳。
    拉开门,正好和阿渔打了个照面,一颗心“咚!”地一下沉了下去。他那张原本长型的脸孔,变得更长,上面象是浮著一层霜,又象在跟谁赌气似的, 一言不发放脱了鞋,往沙发上一坐,直愣愣地瞪著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渔,你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
    他仍旧不吭一声,只转过头来瞅了我一眼,流露著痛苦的表情。
    “阿渔,你不是说要到船公司去吗?”
    “喂”象是有什么苦痛在那里啮他,一迳把嘴巴绷得紧紧的。
    “公司的人怎么说?”一阵惊悸,我不由地抓住他的手,瞪大了眼睛说:“不会是要你上船去吧?”
    他用力地握住我,痛苦地低下头去,在这一握之中,我已经知道了。那不可避免的一刻终于来了,只是,未免太快了一点。
    “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公司方面希望在一个月到四十天之内。”
    “哦!”
    我骤然地放开了手,瘫进沙发里,心头隐隐作痛,象猛然被螫了一下似的,麻丝丝的,一点点向周身散开,眼前浮起一团雾气,四周都陷入白茫茫的一片。
    沉默象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整个空间,太阳不知什么时候由树叶缝隙中跳了进来,稀稀落落地洒满了一地,我死命地盯住自己脚尖上的那一点光圈,心里已经感到远别的沉痛。
    直到耳边传来隔邻午间电视开播的声音,才惊醒了沉思中的我。侧过头,看见阿渔还是刚才那个姿势坐著,嘴角下撇,象是受了什么委屈一般,又象是随时都会哭出来似的,不由一阵心疼,萌生出太多的爱怜与不舍,我轻轻推推他道:
    “阿渔,别再想了,不是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吗?”
    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忽然使我变得坚强起来。是为了隐藏自己的柔弱?还是不愿意看到一个比我更软弱的男人?抑或是他那副无助凄惶的表情触发我母性的本能?还是我受不了心爱的人受苦?来不及多分析,很快地有一种新的感情在成形,我疼爱地望着他道:“走,咱们上外面吃饭,街上逛逛,下午去看场电影或是去跳舞,由你决定!”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将胀在里面的泪水逼了回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到屋里,拿起粉扑轻轻在脸上按著,涂上一层口红,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告诉自己,不要轻易让悲伤的情绪击倒,如今你已经是一个妇人啦!
    匆匆换了件衣服,再出来时,用尽力气,投给阿渔一个温暖的微笑,终于他脸上的冰霜渐渐化了,整个脸的线条也显得柔和起来,露出一脸稚气的纯真,直溜溜地对著我傻看。
    “走吧!我的丈夫。”我挽起他的手向玄关走去。
    尽管封得再密,压得再紧,那股离愁的酸楚仍旧盘恒在心头,总会那么出其不意地窜起来,刺一下。就象一扇关不牢的窗户一样,任你怎么挡冷风也会钻进来。
    家里象安置著一颗定时炸弹,听著它滴滴答答响著,却无法让它停止,那份煎熬与无奈,直比死了还难受,心里有如鼓了个大脓,不断发胀疼痛,却不敢去碰它,也不能切除掉。
    日子一天天过去,公司不断催他启程。已经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终于,公司发出最后通碟──八月一日搭机前往英国上船。
    晚上,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那两个黑渍,经过擦拭后几乎看不见了。屋里闷热,一丝风都没有,汗水不断由颈子里冒著。这一阵子,阿渔一直很少开口,总是紧闭著嘴,用力地将嘴唇扯成一条向下的弧线,满脸凝重,象化不开的浓雾,使他的脸看起来好严肃、好沉重。
    饭后,他到公公屋里,父子俩谈了很久,回来后脸色虽然开朗一些,眉头却仍旧紧锁著,我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又都缩了回来。
    他躺在床上,两只手压在脑后,仰著头也将视线投向天花板,用一种平稳中赂带急促的口吻说道:
    “乖,你知道我上的是远洋油轮,船不回台湾。这一去订的是两年合同”
    “嗯。”“你伯不怕?我是说,我走了之后你一个人?”
    “我”
    “日子会很寂寞,很单调,很苦。不过我会常常给你写信的。”
    “唔”“还有,这个家也要交给你了;爸爸年底就要退休,弟妹都还在念书,家的担子势必由我们挑起来,你主内,我主外,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好”“我知道你能办到,也相信你能够做得很好,父亲对你也有信心,你一向比我行,对人对事哪方面你都比我强。爸爸还说,你是个非常能干的女孩子,又聪明又灵巧。将来我们季家的兴旺,就全要靠你了。”
    这些话象一串散落的珠子,骤然地洒落在心田,在我来不及仔细检视它们之时,已经散得一身一地了。
    我行吗?我能够做得很好吗?这么重的一个担子,我挑得动、担得起吗?
    在一片迷惘之中,我著实对自己怀疑。
    近日来,我常常会对自己感到陌生。每一天部是一个新的日子,每天都在不断地学习、成长;不断地在生活中自我更新,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好多,懂事了好多。这短短几十天的婚姻生活中所历练到感受到体会到的,超过以往廿四年来的总和。
    以往我总是任由自己的感觉与情绪来支配自己,而现在虽然仍旧无法摆脱它们,却已经能够控制到最低限度了。就如同此刻向自己承认我害怕是一回事,任由这种恐惧将我击败,又是另一回事一样。
    爱默生曾说过:“做你所惧怕的事情,那你的惧怕心一定会消灭于无形的。”
    想着,想着,心中逐渐开朗起来,我仔细捡起心头那一粒粒珠子,结成一串轻抚著它们,不再畏惧,不再怀疑,换成一种敢于接受未来的决心与信心。
    许久之后,阿渔支起身体,定定地俯视著我、眼睛中燃起了热情的火焰:
    “乖,还有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
    “什么?”
    “我们生个娃娃,好不好?”
    “讨厌”
    一下子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脸,我伸出手去想捶他,却在半空中被截住了。我感觉他靠近的面孔和呼出的热气,那双深褐色的眸子正一圈圈扩大模糊,中间那一汪小黑潭里发出灼热的光芒,一下子,我又跌入潭底,载浮载沉地上下飘著、荡著
    民国五十六年八月一日,距新婚一个月零十二天。
    我生命中一个永远难忘的日子──阿渔第一次上船。
    昨夜,翻腾了一夜,谁也没有睡意,这是我们共度最后的有晚,彼此悄声地诉说著,尽量把声音放低,好象怕吓走了这剩下的一点儿时间,害怕会使黑夜走得更快一样。
    我们紧紧地挽抱在一起,哭著、鼓励著、爱著、安慰著,直到东方露出第一道晨曦时,才朦胧地合上沉重的眼皮。
    飞机是中午十二点正。行李虽然两天前就收拾好,仍觉得不妥当,总好象少了些什么似的,一遍遍检查,一次次翻开看,直把两个人忙出一身大汗。
    剩下的时向,两个人就这么痴傻傻地望着对方,仿佛要在这临别的片刻,将彼此的音容影像印铸在心板上,作为日后回忆的资料一样。
    在动身的最后一刹那,阿渔把我拥进怀里,在一阵长久的拥抱中,什么话都不再讲了,只是紧紧地搂著。
    到机场已经是十一点甘分了,在熙攘的人群中找到公司派来送机的王先生,只见他沉著脸一派不耐烦地责备著:
    “怎么到现在才来?大家都来了,只等你一个人!”说著拿出护照和机票交到阿渔手上,连推带催地把他们一行四人拥向检查室去,眼看阿渔的身影在人堆中消失,就要进入门里,不觉发出一声沉痛的低呼,拔脚冲了过去,心象被撕裂了一般疼楚,不断地在狂喊著:“阿渔,阿渔!不要走,你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我好怕,我不要你走,我不要。”
    喉咙却发不出一丝丝声音,象是卡住了似的,挤不出半个字来。又热又干,又哑又涩,一阵热流猛地塞满了眼眶。
    那一边阿渔正在一群人中频频回头,脸胀得红红的,嘴巴抿得紧紧的,象是极力在控制住内心的波动与挣扎。在最后一次回顾中,他的眼圈红了,眼睛上蒙著─层透明的莹光。泪眼相对,仿佛整个宇宙都注视在这一点之中,这刹那的注视形成了无尽的永恒,永远地固定在我的记忆里。
    在送机坪上,我一直注视著心爱的阿渔小小的身影登上飞机,随后引擎转动,那只银灰色的大鸟展翅飞起,留下一缕轻烟,插入蓝蓝的天空。
    它越飞越高,渐渐地模糊变小,终于消失在人们尽管凝眸注视也捕捉不到的范围里,眼睛已经昏乱起来,再也看不到了,它完完全全地飞上天空,飞向另一个方向去了。它载走了我的阿渔,也载走了我的心,我整个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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