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那些,还未来得及好好看一看山川原野,还不懂死为何物的孩童们,真的愿与王族共死吗?
    她死后尚有后人铭记,可谁会记得百姓们姓甚名谁呢。
    何况,她也不想就这么死了。
    生死之事,往往极为沉重。
    琥珠从前连想第二天是梳大辫还是结小辫,都会愁得睡不着觉,这一下子要被迫思考这么深奥的问题,莫名有点头疼。
    又觉得自己好没用,眼眶倏地就红了。
    好在这时恰逢沈子枭和杨无为进帐来了。
    沈子枭看到琥珠已装扮完好,便说道:“你的马已经牵来,随我们走吧。”
    琥珠深深呼了口气,暗想好险,差点就要掉金豆豆了。
    她赶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江柍说了一声:“我走了。”
    江柍朝她勾勾唇角。
    琥珠被这笑弄得鼻子一酸,又要哭了,扭头就冲了出去。
    见她的身影消失于眼前,江柍才对沈子枭说道:“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沈子枭凝视着她,点了点头。
    昨晚她说要去给琥珠梳妆,他便随口提了一句“届时你帮我劝解一下她”,她虽答应,可他也知道,那不过是随口一答。
    可她方才所言,句句都在要害上,这让他颇感意外。
    江柍当然不愿在此事上助益于大晏。
    只是看到琥珠的纯真眼眸,她就好像被度化了圣母的慈悲,忍不住想施以救赎。
    因此那些话,其实是为帮琥珠,而非沈子枭。
    沈子枭拍了拍江柍的肩膀,说道:“今日多谢你。”
    江柍一笑:“想谢我今日就快去快回,好早点回来陪陪我。”
    沈子枭失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那我们去了,你今日好好歇息吧。”
    江柍点头:“好。”
    “……”
    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杨无为瞥了眼江柍,什么都没说。
    沈子枭走出营帐,见琥珠眼睛像被风沙迷过,红红的,睫毛上还挂着潮湿。
    他想了想,说道:“见你阿兄之前,孤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杨无为走上前一步,道:“请殿下先去,微臣想先去方便一下。”
    人有三急,沈子枭未作他想,只道:“等会儿寨门见。”
    杨无为一揖道:“是。”
    “你要带我去哪啊。”眼见杨无为离开,琥珠才问道。
    沈子枭只信步向前:“你来了便知。”
    朔风自西北风吹来,旌旗在各个驻扎的营房前猎猎招展,琥珠跟随沈子枭的脚步,沿着旌旗所指的反方向,来到一处有重兵把守,铁篱高筑的地方。
    是关押峦骨将士的战俘营。
    琥珠一看到褐色军服里那些鲜红的铠甲,便眼眶一热飞奔过去。
    “公主!公主!”娘子军们也看到琥珠。
    琥珠呜咽问道:“你们都还好吗?吃得饱?穿得暖吗?有没有被欺负……”
    小公主叽里咕噜问了许多话,惹几个女兵都笑起来,纷纷道:“我们都好,吃得也好,都是白面馒头呢。”
    “而且他们也不打人。”
    “对,不仅不打女人,男人也不打,我们的人挑衅他们,他们也不还手。”
    “……”
    琥珠一听,心里就更难受了。
    草原上不种米稻,唯有王族能吃到白面,士兵们以往在家都吃不起这么好的东西,而且峦骨若是捉到汉人俘虏,那定是不给吃不给喝,还要时不时打上一顿的,从前琥珠不觉得哪里不对,如今一经对比,不由心虚起来。
    她看了眼沈子枭。
    准确来讲,是偷偷瞄了一眼。
    琥珠此人好比一杯澄澈的水,一眼望得到底,沈子枭如何不知她心里想什么,只一脸平静说道:“峦骨战俘吃白面馒头,晏军吃的是糙米窝头,晏军素来有规定,不会轻易伤害战俘,更会将有血性的俘虏以礼相待。”
    琥珠闻言,已是低下了头。
    她没有聪明到能辨别出晏军这么做是不是虚伪,但无论是否虚伪,白面馒头都是切切实实进了峦骨人的肚子里,这一点她不能否认。
    她又抬起头,只见数万峦骨俘虏,都在望着她。
    她冷不丁想起在草原上放羊吆喝一声,那一只只绵羊看向她的样子。
    她没办法再和他们对视。
    拳头慢慢握起,听完江柍所言之后产生的模糊念头,此刻已变得清晰。
    沈子枭只见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女转过了身。
    好似在走向死亡般,挺直腰杆,露出了英勇就义的神色。
    第52章 江柍劝降
    ◎“有尊严的死和有尊严的活。”◎
    已经被困了四日。
    厄弥此前从未觉得四日是如此漫长。
    十岁那年他骑着他的小棕马翻山越岭去打猎, 在大森林里迷了路,被困十几日就像待十几个时辰似的,根本不觉得漫长。
    可现在才短短四日, 他却觉得像过了四十年一般。
    峦骨军的士气很低迷。
    将士们或焦急, 或麻木, 或激愤, 但是细看便知,他们的眼眸深处无不都密布人之将死的凄楚。
    或许是因为父汗已死、失了主心骨,士气才会大落;或许是因为剌弥叛变、人心惶惶;或许是因为被困别国他城, 思亲难忍……但更有可能是因粮草已绝, 众人才会如此绝望。
    厄弥在城墙上巡视了一圈, 他帮一个帽子戴歪了的小兵整理了一下军帽,小兵吓得脸上的皮肉直抖。
    他便问小兵你多大了, 小兵说他十四岁。
    厄弥沉默了。
    因为他从这个十四岁的少年脸上, 看到了除恐惧和凄楚之外的东西
    他遥想自己十四岁那年, 眼里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哪里知道茫然是何物。
    他扭头看看,一排峦骨军持弓而立,每个士兵身旁都站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平民百姓, 这些百姓也是茫然的。
    他不知不觉走到城楼的正中央,向下俯瞰。
    自奄城外二十万军马肃穆以待, 最前方将军马一字排开, 后方旌旗招展,号带飘扬。
    当他看到人群之中一抹红光时,他寂然已久的眼眸忽而一亮, 不由向前两步, 手扶垛口, 紧紧盯住那抹身影。
    琥珠亦看到了厄弥。
    她恨不得策马飞奔到他身边,却无奈沈子枭就在身侧,她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跟随他慢慢骑马到阵前。
    厄弥喊道:“沈子枭,你若还是一条好汉,便不要为难女子!”
    沈子枭淡淡道:“她可不是女子,她是公主,还是战士。”
    厄弥问道:“你想如何?”
    沈子枭反问:“孤的想法,你不是一直都清楚吗?”
    峦骨全军开城门投降,放自奄百姓一条生路,退回草原,向大晏俯首称臣。
    这便是沈子枭一直以来的坚持。
    厄弥眉眼虽然英武,可眼底密布的红血丝,已彰显了他的疲倦。
    他还是咬牙说道:“绝无可能。”
    已在城门外守了三日的叶劭接话道:“你的确可以当英雄在此死去,但你身后还有无数将士,你恐怕都叫不上他们的名字,不知他们家中兄弟姐妹几个,有无父母子女,厄弥,你回过头去看看你的将士,你看看他们那一张张绝望的脸,你忍心让他们与你陪葬吗?”
    厄弥听罢大笑:“这些话你们已经说了三天了,老子的耳朵都起茧子了!”
    沈子枭闻言,不动声色看了眼琥珠,又道:“厄弥,你我都知胜负已定,你做困兽之斗,孤本可以作壁上观,无奈为了百姓才与你周旋许久,且你父汗身死之前,曾以长生天的名义起誓,只要孤保你与众将士性命,峦骨百年之内绝不进犯,你父汗是英雄,孤愿意答应他的要求,只要你开城门归降,孤便答应你,往后开通互市,你们可以用牛羊皮毛来换我们大晏的粮食和药材,你父汗壮志未酬的太平日子,由你来办到,如何?”
    沈子枭身披金铠甲,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好似一尊被镀了光的神像。
    他脸上无悲无喜,言语冷静淡定,却不失挞伐之威。
    琥珠的心弦已经松动。
    她忍不住抬头看向厄弥,想知道厄弥心中的想法。
    谁知厄弥仍在坚持:“你们为了让本汗投降,什么话说不出来,你以为本汗会被你迷惑吗?”
    他看了眼琥珠,忍痛说道:“妹妹,阿兄救不了你了,你恨我吧!”
    琥珠闻言,已是泪流满面:“阿兄,琥珠从来都不怕死,可是自奄城中有十万将士,大晏军营里还有数万俘虏,您忍心就让他们跟着我们死去吗?”
    厄弥闻言一僵:“怎么,连你也要劝我归降吗?”
    琥珠连连摇头:“我不是让你归降,我只是想念父汗,阿兄,父汗为了我们,死都不怕,你弯一下腰又能如何?”
    “说得好!”杨无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公主豁达明朗,真乃巾帼英雄是也!”
    琥珠转头看去,却一怔。
    因为杨无为身后,江柍亦骑马缓缓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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