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厅外凉飕飕的风吹在脸上,他的心竟也荒凉起来。
    心里的那股恐惧悄然被放大。
    他并不愧疚,也不同情。
    他只是想起迎熹满眼是他,温温和和对他笑的样子,然后悄然意识到,以后这样的笑再也不会出现在迎熹的脸上,竟生出了些许负罪感。
    她捧着一颗心来。
    他把这颗心摔在地上,踩得稀巴烂。
    可他毫无办法。
    这是他一早就选好的路,再重来千百次他也仍会这般选择。
    恰好迎熹的两个侍女并两个婆子从后面追了过来。
    纪敏骞抬脚踢起地板上的剑,握住剑柄的同时,向离他最近的那侍女心口一刺。
    侍女瞪大了眼睛。
    他呵斥道:“让你们看好夫人,你们就是这样办事的吗?还不快把夫人带下去,若她再跑出来,你们几人都是这个下场。”
    说罢,他没有犹豫地拔出了剑,鲜血喷涌而出,侍女软绵绵倒地。
    鲜血沾满了迎熹红色的鞋底。
    其他几个婆子见状,都已吓得面色惨白,纷纷上前来扶迎熹回房。
    迎熹难以置信地看着侍女的尸体,又慢慢抬眸,看向纪敏骞。
    纪敏骞直视着她渐渐雾气蒸腾的眼眸,眼底一片决绝的冷漠。
    好似在回答她刚才的质问
    迎熹捂住胸口,好像喘不过气来,连连后退,一个没稳跌坐在地上。
    赵华霁进门之后,便是看到这一幕。
    这六年来,她一直对迎熹有芥蒂,每每看到迎熹总会想到江柍那多舛的命运,想到骨肉分离的痛苦。
    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并非对迎熹全无感情。
    看到素来端庄文静的迎熹这般崩溃失态,赵华霁眼眶一酸,忙走过去,张开双臂喊道:“女儿,母亲来了,别怕,母亲来了……”
    迎熹抬头,看清赵华霁的这一刻,她才扑过去,躲进赵华霁的怀抱里痛哭起来。
    赵华霁心中难过,亦无声垂泪。
    纪敏骞砍杀赵家七郎之后,赵家人便如案板上的鱼,完全没有了反抗的能力,不多时便被郑飚等人收拾了个干净。
    胜负已定。
    宋琅撩动衣袍,站了起来。
    他扫了眼赵华霁和迎熹,话却是对纪敏骞说的:“这场喜酒,朕喝得很畅快,你们夫妻二人既已喜结连理,日后定要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这话显然讥诮。
    赵华霁闻言便蹙起了眉头,扭头望了宋琅一眼,沉沉道:“陛下,得饶人处且饶人。”
    赵华霁身为太后的堂姐,一家子血脉,又是江家主持中馈的大夫人,自是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气量在。
    宋琅闻言,顿时脸色一白。
    想问赵华霁,是否还记得谁才是你亲生的女儿?
    却终是忍住了。
    他拂袖而去。
    迎熹这才猛地想起什么,她用尽所有力气问道:“太后娘娘怎么样了。”
    宋琅步子一顿,略微转了转下巴,淡声道:“放心,没死。”
    话落,动了动脚想要走。
    迎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扑过来抓住了他的脚,喊道:“你别杀她!”
    纪敏骞下意识想去扶她。
    手指动了一下,又僵住了,没有动弹。
    迎熹的眼泪如珠子般滚落,说话时大颗大颗砸在地上。
    纪敏骞别开眼,不再看她。
    宋琅只从鼻息间嗤了一笑,便踢开她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迎熹摔在地上,眼泪和汗水混合在一起淌了满脸都是,地板上黏腻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她捂住胸口,干呕了几声,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要被抽走。
    下腹传来尖锐的疼痛,她痛苦地捂住肚子,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几个婆子和侍女面面相觑,不敢来扶,纪敏骞握着拳站在一边,也没有动弹。
    赵华霁慌张跑过去扶起迎熹,拍着她的脸喊了她几声,却叫不应,这才厉声说道:“还愣着做什么,去叫大夫!”
    有婆子跑着下去了。
    赵华霁抬头看向纪敏骞:“棋子用完就成弃子了吗,你还傻站着做什么,快来抱她进卧房!”
    纪敏骞犹豫了一瞬,才道:“我还有要事未……”
    “你想看她一尸两命吗!”赵华霁大喝一声,也顾不得周围是否有外人在场。
    纪敏骞惊呆了,嘴唇颤抖了两下,问道:“什…什么。”
    赵华霁已是气得颤抖。
    陛下和太后夺权,她与江峻岭表面上持中立态度,其实哪里不知江棣和江楼早已暗中效忠陛下,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念着陛下亲政到底是合祖宗礼法,理所应当,何况陛下看起来比太后更顾惜江柍和江家的安危。
    可她从不觉得迎熹应被牵连其中。
    或者说,这孩子罪不至此。
    她就算享受了本该属于江柍的安稳人生,可说到底,不也是被摆布安排,难以抉择自己命运之人吗。
    “你自己做的好事,自己难道不知道?她本想在洞房花烛夜时,亲口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你,现在全完了,你可满意?!”
    纪敏骞瞪大了眼睛,神思全都飞走,竟是比刚才愣得更加厉害。
    最后也不知是如何抱迎熹回房的。
    本该是龙凤呈祥的花烛映照床帏,凤友鸾交的一夜,郢州城内却杀气锁天,太后与宋琅两党混战,神武门前夤夜交战,杀得护城河被血水染红,遍地尸横。
    变天了。
    彤云密布,萧瑟的北风吹动飞卷的落叶和飞扬的尘埃,整个郢州似乎都灰蒙蒙一片。
    百姓们都紧闭窗门,躲在家中不敢出来,白天只听马蹄声和铁甲声一阵阵从门外飘过,晚上则被无数高举的火把,晃得睁不开眼睛。
    一连十日,郢州城里连风都带着血腥味。
    无数人连夜抄家,下狱。
    直到一场大雨瓢泼而下,好像天豁了个口子似的,没完没了下了三日,几乎淹没了人间。
    街上的血水被冲刷了个干净。
    天放晴时,一道陛下亲政,大赦天下的圣旨颁布下来。
    大局已定。
    昔日繁华的郢州又渐渐地恢复了热闹,街上的摊贩开始出来叫卖,更多的铺子也都开张重新做起了生意。
    不出一个月,宋琅借江纪两家之势,打击逆党,诛杀赵家除赵辞和赵新一脉的所有族人,将福王、宁王从宗籍中除名圈禁,流放砍头官员二十三名,大有斩草除根之意。
    不杀赵辞,是因赵辞早已投靠宋琅,就在宋琅发动政变那一日,他便杀了赵迎,以天子之名,成为锡州十五万大军新的统帅。
    而不杀赵新,则是因赵新已于灵璧率二十万大军拥兵自重,大有背水一战,为赵氏一族报仇雪恨之意。
    十二月初一,宋琅祭祀祖庙。
    同时下了两道圣旨。
    其一:命江峻岭率十万大军,挞伐赵新,明证其罪;其二:平息叛乱之日,举国上下免除徭役,减田租,复十五税一。赵家军主动归降者,有官衔者赏小米五斛,普通士卒赏小米一斛。
    太后掌权,本就不合规矩,天子亲政,乃是事必归正的结果。
    江家子弟参与夺权,江峻岭作为一家之主,事到如今也唯有支持宋琅。
    宋琅之所以派江峻岭前去讨伐赵新,便是看重他三朝老臣,有无数的军功傍身,在朝中威望甚高,他若前去,不动干戈便劝降赵辞众将士的可能性便大大提高。
    又颁旨赏赐归降的赵家军,更会让人感念皇恩,收服人心。
    这乃是朝中数十位股肱之臣共同商议的结果。
    想必已是胜券在握。
    …… ……
    福宁宫,暖阁内火盆烧得很旺,太后焚了雪梨蜜檀香,整个屋子都满是梨花盛开的味道,盎然如春天一般。
    宋琅进了门,只见太后坐在南窗下,正左手执白子右手执黑子,自己给自己下棋。
    他顿了顿,勾起唇,笑道:“儿子给母后请安。”
    太后的视线依旧落在棋盘上,对宋琅的问安恍若未闻。
    宋琅也不恼,旋即到她对面坐下,自如地抓起案几上的瓜子儿,边吃边道:“母后就不问问外头发生了什么吗。”
    太后将一颗白子放到棋盘上,只道:“听你的语气,哀家难道还猜不出吗。”
    宋琅微怔,旋即笑起来:“母后圣明。”
    太后轻轻勾唇,有些轻蔑。
    宋琅见状,又道:“您就不想知道迎熹的近况吗?”
    太后刚刚拿起一枚黑子,闻言,手指僵了僵。
    提起迎熹,太后终于露出了几分肃杀之气。
    春意盎然的殿内,顿时料峭起来。
    这一个多月来,她被禁足在福宁宫内,从前伺候她的人悉数被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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