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被看得心里发毛,他自然不能把”螺蛛“”滃郁“之类的东西扯出来,便故作淡定地笑道:“猫腻?啥是猫腻?俺不懂,俺就是舍不得花白白死掉,想看看这底下到底有些啥东西嘛。”
    杜衡踩了一脚被填好的土包,装作害怕道:“嗐!俺哪知道是这种鬼东西,早知道俺就不挖了。不过这上面光秃秃的也不好看,赶明俺去集市上买个石狮子来,还能辟邪!”
    范老爷似笑非笑地看着杜衡,没有说话。
    杜衡想起范庄主之前也常常露出这样的表情,忽然有些不寒而栗,暗道这范家人怎么都这么阴……
    过了几天,杜衡果然从集市上买了尊石狮子回来,放在了内湖旁的那块秃地上。在一座清新雅致的湖旁边,放一尊石狮子,看上去确实不那么协调。但范家的下人们见了却连连称赞,都说这石狮子应景,放得好。有的“勤快”的,甚至还每日提着水桶抹布,把这石狮子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擦一遍。
    杜衡自己也知道石狮子放得不美观,这只是为了装傻气,故意出的洋相。所以,每当他听下人们对自己的杰作交口称赞时,都不禁哑然失笑。
    我原来只知道仙族会拍马屁,想不到凡人的马屁拍得更响。
    范老爷自从上次的女尸风波后,对杜衡的态度变得有一丝微妙。既不像对待其他下人那样理所当然,又不像对待客人一般客客气气,总之很不明朗。杜衡虽然感到奇怪,但也不愿多想,他需要操心的事情还有很多,犯不着琢磨一个凡人对自己的看法。
    倒是张家的人见了杜衡跟见了瘟神一样。有时杜衡会去花市上买些花木,偶尔也会碰到张家的下人。令他奇怪的是,自己之前明明没有见过张家的下人,却不知怎的,这些人好像都对自己是谁很清楚,并且唯恐避之不及。张福贵和张夫人也没有再来范家闹事,日子居然变得消停了。
    夜深人静时,杜衡常常爬上屋顶去看月亮,那冷冷的清辉让他想起慕予。他每次望月时都会举起魂瓶,透过月光去看。虽然魂瓶不是透明的,即使对着光也看不见什么,但他总觉得慕予的魂魄在里面跟自己说话,让他心里一暖。
    天气愈发寒凉,雪也下得越来越勤,范府的内湖渐渐冻住了。湖内有锦鲤,杜衡怕鱼在冰底下憋死,便时常在冰面上凿几个窟窿,让鱼出来透透气。
    一日,杜衡又蹲在冰面上凿窟窿,忽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气。他抬头一看,发现三秀正站在湖边出神。
    三秀穿着一件正红色的披风,像雪地里一株盛开的红梅。
    杜衡不愿打扰,便收拾了工具,准备偷偷离开。没想到他刚一起身,便被三秀叫住了。
    “阿木,你又在凿冰吗?”
    杜衡回过头,傻笑道:“是啊,这冰窟窿俺凿了又冻,凿了又冻,还挺气人的。”
    三秀噗嗤一笑,道:“天气这么冷,当然会冻住,有什么好气的。”
    杜衡嘿嘿笑着,挠头装傻。
    三秀左右望了望,见四下无人,便小心翼翼地走到冰面上来。
    杜衡惊道:“小姐,你做啥?”
    三秀微笑道:“我也想来看看鱼。”
    冰面很滑,她双手平端,努力保持着平衡,有几次差点滑倒。等走近了,杜衡想伸手扶住她,而她却只是看了看杜衡的手,没有搭。
    杜衡讪讪地缩回手,道:“小姐,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俺妹子呢?”
    “我放她跟苦杏去集市上玩了,天天陪着我,怪闷的,”三秀低下头,“就跟这湖里的鱼一样……”
    杜衡笑道:“鱼不会闷的,俺勤快点,多凿几个洞。”
    三秀望着冰窟窿里上来透气的鱼,有些羞涩道:“那日,谢谢你救我脱离苦海。”
    “啊?噢!”杜衡故意装傻,“俺也不是故意要帮小姐的,俺就是心疼花嘛……”
    三秀眨眨眼睛,嘴角勾起一丝调皮的微笑,道:“爹爹问你,你不说,我问你,你也不说么?”
    “俺……”
    杜衡迎着三秀的目光,恍惚间仿佛又见到了慕予。一不留神,嘴上没控制住,道:“香嫂是被人下毒了……”
    “下毒?!”三秀面色一白。
    杜衡这才意识到说漏了嘴,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他挠挠头,有些手足无措,然后叹了口气道:“唉,实话跟小姐说了吧,香嫂是被人下了毒,才变得举止异常,杀了张夫人的婢女。那天张夫人大闹时,我闻到她帕子上有一股不寻常的气息,就让我妹妹出去查看了一番,这才戳穿了张夫人的阴谋。我只能跟小姐说这么多,小姐以后也不要再问了。”
    三秀惊讶地听杜衡说完,愣了半晌,忽然笑道:“阿木,你怎么不说‘俺’了?”
    “俺……”
    杜衡心中讶异,他忽然发现自己刚刚述说的语气,竟不知怎的恢复正常了。
    三秀摇了摇手,笑道:“你别‘俺’呀‘俺’的了,早在义庄那日,我便知甜桃不是寻常人,而你又在这湖边挖出了香嫂的尸体,我便知你也不是寻常人。你本名也不叫阿木,对不对?”
    杜衡无奈地笑笑,道:“小姐聪明伶俐,竟连这也看出来了。”
    “这有什么聪明的?其实我爹爹也看出来了,只是他不愿说破罢了。”三秀笑得更开朗了,“那,你的真名叫什么呢?”
    杜衡深深地看了三秀一眼,然后又望向别处,道:“小姐还是叫我阿木吧。”
    三秀温柔一笑,道:“那好吧,既然你有难言之隐,我也不便多问。”
    杜衡看着三秀手上的皮手套,忽然道:“小姐,你真的……”
    三秀顺着杜衡的目光,也望向手套,然后轻轻点了点头,眼底一片悲凉。
    杜衡看见从三秀那精巧的鼻子里呼出的白气,突然联想到李老太太诈尸那日,女尸往众人脸上吹气的情形,然后又想到那两个搬尸体的随从的闲话,顿时脑子里灵光一闪。
    “小姐……”杜衡试探地问道,“那义庄里停着的李娘娘,可是你的祖母?”
    三秀如遭雷击,她怔怔地望着杜衡的眼睛,面无血色。
    “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杜衡满怀同情地望着三秀,道:“我也只是猜测。人不会无缘无故诈尸的,况且李娘娘夜里吸取活人生气,尸身行动又极敏捷,还力大无穷,更不像是一般人诈尸能为。”
    他把脚胡乱地在冰面上划着,把面上的薄雪划进冰窟窿里。
    “我那日听范老爷的两个随从说,李娘娘跟范老太爷有些渊源,似乎还有了范老太爷的骨肉,”杜衡偷偷瞄了一眼三秀,“而这骨肉后来下落不明,你又有此‘绝技’……”
    三秀的眼神十分复杂,惊愕、悲凉、痛苦交替往来,又倏忽而逝。她抬头朝天边的云彩望去,幽幽道:“你猜的不错,李娘娘的确是我的祖母,而我‘爹爹’,其实是我叔叔……”
    杜衡没有打断,只是耐心地听着。
    “自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没有见过亲爹亲娘,一直都是我现在的爹爹把我养育成人的。”三秀将皮手套往上提了提,“我虽不是爹爹的亲生女儿,但爹爹一直都待我极好,他这辈子甚至都没有娶妻,就是怕别人见我是个外人,会欺负我。这些事情,也都是后来爹爹跟我说的。我知道了真相之后,爹爹说我也可以在没有外人在的时候,改口叫叔叔,可我还是愿意叫他爹爹,因为只有他才最像我爹爹……”
    说着说着,三秀的眼中泛起泪花,声音也哽住了。
    杜衡最见不得女孩子哭,每次一看见女孩子哭,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他尴尬地搓搓手,想去碰三秀的胳膊又不敢。
    “不过,你说我祖母诈尸,‘不是一般人能为’是什么意思?”三秀忽然止住哭泣。
    杜衡的表情变得严肃,道:“小姐,我认为你的这项‘绝技’,不是诅咒。”
    “那是什么?”
    杜衡思索了一下,道:“应该是某种神力。”
    “神力?”三秀似乎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忽然笑起来,“世上哪有神力总是夺走人性命的?若真是这样,这神力不要也罢。”
    杜衡尴尬地笑笑,同一个凡人解释起这些事,确实很像天方夜谭。
    三秀的目光瞥到杜衡手上,关心道:“阿木,你很冷吗?”
    杜衡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竟被冻得通红,指尖甚至都有些失去知觉了。
    我果然越来越像个凡人了,虽然从前在甘枣也没怎么经历过严酷的寒冬,但若是有修为护体,我又岂会因为这点冷,就把手冻麻了呢。真是今非昔比啊。
    “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感觉是有那么一点冷。”杜衡笑了笑,看着三秀的皮手套,打趣道,“小姐,你戴着皮手套,一定很暖和吧?”
    三秀低头看着自己的皮手套,又陷入了沉默。
    杜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看着天边的暖阳,笑道:“小姐你看,今天天气这么好,周围也没有什么人,不如你把手套摘了,透透气怎么样?”
    三秀摇摇头,道:“你不是人吗?我摘了手套,会给你带来危险的!”
    杜衡大大咧咧地一拍胸脯,道:“没关系,我不怕。再说,我们两个就在这站着不动,你只要不碰我,我就不会有事的。”
    三秀看着杜衡无所畏惧的样子,莞尔一笑,轻轻摘下了皮手套。她的手纤细修长,而又骨节分明,好似葱白一般水灵。
    杜衡眯起眼睛。
    这手,竟也跟慕予的手如此相像。
    忽然,冰窟窿里一条锦鲤跃出水面,险些跳到三秀的衣服上。三秀吓得一躲,结果脚底打滑,直向冰窟窿跌去。
    杜衡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三秀的手。两只手触碰的一瞬间,杜衡只觉得三秀的手指冰凉滑腻,瘦得一握就能握到骨头。
    三秀站稳脚跟,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手竟跟杜衡的手拉在一起,而杜衡,还好模好样的,半点变化都没有。
    “你……你居然没事?!你居然不会死!”三秀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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