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令丞的请令简单,没人否决,只是继续呆着看接下来的审判不仅没用,还会被继续扯入这两人的争端,对于不拉偏架、也不参与的其余九卿来说,还是趁这个恰到好处的时间走掉为好,太仆直接开口道:
    “马苑有事,我还得去处理,就先告辞了。”
    说完,太仆便直接朝着自己官署走去,而看他行动,其余列卿也纷纷跟着他行动起来:
    “我这边也还有公务要做,就不再此继续打扰两位,告辞。”
    “陛下有令不敢怠慢,我先行一步。”
    “今日未食早哺,腹中正饥,已有头晕无力之感,着实有些撑不住了,先回去用食,有事午后再聊,午后再聊。”
    各卿找着理由离开,没有人围观的情况下,韩盈也不需要担忧这两人继续争执下给顾琬什么评价,毕竟外人有听不到,也传不开,她也不想继续涉入这两人的争执,正打算离开的时候,突听得太常开口:
    “韩尚院为何要走?此事正是你所提,不如留下做个证人,免得一会儿再起争执时无人可评啊。”
    这话从太常嘴里说出来怎么那么怪呢?
    请一个刚互撕完,还明显偏向对手的人做见证,这是对自己太自信,还是里面另有什么大坑?
    韩盈想要拒绝,可还未来得及开口,前去的京兆令丞就已经带着人急匆匆往回赶,眨眼间那人就已经到了数十米之内。
    行了,这下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不到三百米的距离太短,这两人又是快走而归,大概也就是用了五六分钟的样子,别说韩盈没来得及走,连腿脚慢人一步的大司农也被落在了后面,韩盈眼疾手快的将他一同拖下水:
    “司农!这证人怎可只有一位,您德高望重,一同来为证吧。”
    没给自己找理由,只是默默回走的大司农刚想拒绝,韩盈的手便已经扯上了他的衣袖,丝毫不顾及男女大防的将他往回拉,这把大司农吓了一跳,等他反应过来想往回扯的时候,又发觉韩盈臂力惊人,他一个男人竟然拧不过她,就这么硬是被留了下来。
    这也太离谱了!
    大司农还在原地发懵,硬将他留下的韩盈算是放松下来,对自己这么留人的行径,她完全没觉着有什么问题,别说对方年过半百她肯定拉的动,真需要的时候拉不动的三十岁壮年男人也得拉,至于性别,暂时当它不存在就行,太在意反倒是要吃大亏的。
    多了一个人作证,太常也没什么反应,张欧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倒是急走过来的顾侍御史额头上已经满是细密的汗珠,京兆令丞大约在路上已经和他交待过,到了近前行礼过后便要请罪,就是这话嘛,着实有点不对劲儿。
    “……卑职教女无方,纵容过度,致其娇蛮任性,背弃婚约,实为卑职之错,而为其隐瞒之举,更是错上加错,实为无德,还请上官惩处,以儆效尤。”
    惶惶不可终日久了,事情即将宣判有个结果的时候,顾侍御史心中反倒是平静了些许,只是这份平静没持续多少时间,就被三位列卿、最顶头的御史大夫共审的情况给吓的再次提心吊胆起来。
    他这些时日想的再多,最恐怖的结果也不过是同事举告,顶头上司冰冷的宣告他被撤职,哪成想会有今日这诡异的情况?听京兆令丞的意思,他这事儿还成了两位上官的争斗工具,这可要比炮灰还惨,搞不好是会丢命的!
    惶恐到极致,顾侍御史便忍不住美化自己的行径来减轻错处,对于这样的修饰,已经达成一半逼着张欧处置他的太常不会在意,想尽快了解此事的张欧同样不会在意,硬留下的大司农更是连听懒得听,唯独韩盈,她冷冷的看了此人片刻,突然开口问道:
    “听你的意思,平日里甚为娇宠女儿?”
    这询问让众人都是一怔,连太常都疑惑的看向韩盈,不知她为何会这么突然节外生枝。
    这何止是节外生枝呢。
    戳破此人虚伪虽是畅快,对那素未蒙面的顾琬也是有所助益,却是将她给张欧挽尊的提议掀翻。一个在这么多重臣面前还为自己狡辩,将错处推在女儿身上,都不敢自己承认的男人,品德当真不是一般的低劣众人很容易得出太常指责的很对未曾及时处置他的张欧着实眼瞎失职的结论与评价这样的结果既不讨好太常又很有可能得罪张欧她完全不应该做。
    可这‘不该做’的更深层含义
    其实是她将顾琬这个女孩的性命和有可能得罪张欧的后果放在天平上称量而后者的重量甚至都不需要思索便万倍重于前者从做官的角度上来说这当然没问题可从做人的角度来说呢?
    她的底线她过往的坚持正在悄然瓦解。
    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后退那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所以不能退必须问。
    被问的顾侍御史不知自己正好撞到了枪口上他后背瞬间冷汗直流只能硬着头皮回道:
    “是。”
    “那这就有意思了。”
    韩盈脸上多了几l分玩味:
    “宿申不过是个白身如今户籍严苛他能带人去往何处?私匿人口可是死罪离开本地那便是流氓野人天下之人皆可捕捉为奴为隶那宿申能自杀以全你女名誉也不是贪幕权势之辈不可能不告于她后果不论父命母情人伦孝道一个衣食无忧荣华富贵唾手可得的成年女子若只论情爱便抛弃一切冲着为奴的道路不肯回头……你不觉着有些说不过去么?”
    没想到吧私奔可是有极大门槛的!
    普通屁民根本承担不起私奔的代价后世理解的‘聘为妻奔为妾’并不只是对女性婚姻的控制而是对于一个私奔的‘无户籍人口’来说她除了成为不需要追究身份的妾之外是没有合法身份做妻的当然如果男人靠谱有担当还有能力的话搞来个合法身份仍然可以正经成婚为妻甚至不成婚男人能以妻子相待那也可以被周围人认作夫妻就是妻子身份经不起查验很容易发现获罪而已。
    在这方面汉国是有很多案例的。
    初年郡国林立中央与诸侯国之间并不互通几l乎可以理解为后世的两个国家在这种情况下成婚变成了跨国婚姻极为麻烦繁琐几l乎不可能成功。而当时中央要求迁族齐国的狱吏阑便出起来公务将人从齐地送往中央途中与所迁族中一女子南相爱但南必须要定居关中而狱吏阑完成任务又得返回齐地为了能在一起狱吏阑伪造了南的证件偷带着他反回齐地可惜两人在即将出函谷关时被发现了后续也都做了惩处被黥为城旦舂。
    狱吏阑本职还为齐国都城临淄的狱令史职位不低有减罪的资格而正常情况下来说普通人藏匿人口、引诱、奸三者被发现送到官府后皆是死刑而且还是死法不同的死刑如今虽有女子会耽于情爱的说法但‘东食西宿’也是出自这个时代无论是真的还是有人编排讥讽都说明世人眼中女人还未到为了情爱舍弃一切的地步当韩盈开始质问顾侍御史推卸责任的行径便立刻藏不住了。
    顾侍御史还在汗如雨下被糊弄的张欧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上官面前还敢狡辩!当真是品行低劣今日我便奏于陛下除了他的官职!”
    嗯……六百石以上官吏的直接罢免权只有皇帝和丞相有来着侍御史又算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处置上更有政治优待。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皇帝才不会卡这么一个官吏的罢免也就是说从此刻起顾侍御史就已经不是侍御史了。
    没人在意瘫软在地像是一条死狗的顾峦。
    都要请罪了承认自己严苛又如何?韩盈不会多问被太常指责的张欧说不定还会宽恕几l分只对他贬职能有个官身存着日后就还有机会现在——
    自作孽不可活吧。
    第343章 意外不断
    虽然史书上的确有很多人能够宦海起起伏伏数次,但能进入史书中的人,用‘人中龙凤’来形容仍旧是不够的,很多时候,哪怕是被拉出来的反面教材,其成就和能力也是当时人再仰望也遥不可及的存在,顾峦和他们比恐怕连提鞋都不配,他罢官免职,再想起复只能在梦里想想了。
    士农工商,从官吏沦为任人宰割的农夫,那滋味可不是一般的好受啊。
    不过,他终究还是幸运的,因为他还保住了命,没被杖责流放什么的。
    就是顾峦此人可能并不想要这种幸运。
    但顾家其余人肯定很想要。
    封建社会以父为主,将此人的妻子儿女视作他的附属,一旦犯错,这些人必会牵连,沦为奴隶是非常常见的事情,其实张欧再加以严判,比如鞭笞、抄没家产,杖责都在合理范围内,不会有人质疑判罚严苛,反倒是他‘轻判’的选择,着实有些出人意料。
    是念在此事错在顾峦,而非顾琬等人身上,所以愿意给她/他们一条活路,还是看在她出声询问,为顾琬站台上?
    韩盈还不太确定,不过张欧并没有因为她出声询问,扰乱了之前的打算而生气,当然,他也不愿在这里多呆,告了声辞之后便转身往偏殿的方向离去,一秒没有都没有多留。
    此事略微被下了面子,可也只是下了面子而已,又不是官位不保,旁人也没必要为之战战兢兢,都还有事要做呢,他走了,剩下的人立马散去,各回各署,走了的三卿肯定没人管这顾峦,倒是京兆令丞好心了一把,将他扶起来劝慰藉了几句,防止此人发疯再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这种时候,他哪敢再做什么事情!
    顾峦失魂落魄的谢过京兆令丞,准备将自己印绶什么的交上去,手头的事务也给同事都讲一遍,争取走的时候还能留几分未来不知道能不能求的上的缘分,而另一边,钱缨正将家中存的金饼、给女儿制备的棉褥之类的往医院拿。
    收到女儿被袭,差点丧命的消息时,她吓得魂都要飞了,催着仆人架牛车就往京医院赶,什么都没来得及带,也是女医仁慈,先治病,后要的钱。
    不再是义诊,药价自然贵了很多,顾琬的伤又不能挪动,只能住院,初诊的费用普通家庭就承受不起来,更不要说这伤要养好长时日,若是过往,出钱的钱缨必然会觉着肉疼,可如今家产都要保不住了,还在乎这做什么?拿,全拿到医院里去!
    钱缨就像是蚂蚁搬家一样,将家里的钱和大部分值钱的东西都搬去了医院,她不知道,这行为极好的保全了大部分家产,使得自家接下来的日子反倒没那么难过。
    而另一边,还进不得军营,只能在京医院写计划书的宋琳拿着笔墨尺牍,边写便注意着顾琬的动静,觉着时间差不多了,她放下笔,又往砚台中加了些水,待墨刚刚搅匀,顾琬便呻吟出声:
    “水,我想喝水。”
    “你失血过多,不能喝太多水。”
    宋琳站起身,拿起早就准备好的竹杯和棉花球,走到床边,对着顾琬说道:
    “我先给你润润唇,适应一下再喂你几口,不要立刻咽下去,而是让水慢慢从喉咙中穿过,只是给你缓解干渴,明白吗?”
    刚醒过来,顾琬的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好在基本的理解力还在,她努力的点头应道:
    “嗯。”
    在满足病人听从指挥,她有时间极为充足,又不是需要和泰山府君抢命的情况下,治病以‘粗鲁快速’著称的宋琳,动作也能很温柔的,她轻柔的给顾琬润了干涩开裂,动一下便觉着发疼,似乎有血要渗出来的嘴唇,在唇部的死皮被软化后,还细心的涂了层油脂,防止一会儿再次发干,之后才慢慢的用汤勺给她喂着微热的温水。
    喉咙中的干涩渐渐消失,意识也开始逐渐恢复,顾琬感觉伤口处一阵阵的发疼,她忍不住想动,可还未动作,便听得放下杯子的宋琳突然问道:
    “你知道自己怀孕的事儿么?”
    刹那间,顾琬浑身寒毛耸立,连手上的疼痛也顾不得在意,眼神警惕的看向宋琳,脑中疯狂想起来对方到底要做什么。
    她劝母亲的话,自己其实是完全不信的,毕竟自家人对她都尚且如此,外人又怎么会愿意帮她?甚至不需要帮,理解都很困难,而这些时日的经历更是证实了这点,住进闾里后,她的确得到了一些人的认可,但更多的,是对她这种自甘堕落行为的讥讽——放着那么官宦女郎、官妇人的身份不做,出来过这种苦日子,简直是脑子有病!
    人与人的苦痛很难相通,顾琬也没有解释,因为见过那些男女每日辛劳到极致,依旧吃不上糙米,只能以去年,甚至是前年未去壳的陈米度日后,她便明白自己说什么话都像是无病呻吟,以此类推,谁知道面前的女医对她又是什么态度?
    “别那么紧张,你一个还未成年的大女,我害你做甚?”
    对于踏入仕途的女人来说,法律规定的女子十五成年是非常不合理的,这个年龄的人思维、能力,身体都还处于成长状态,分明就是半大的孩子,应该将年轻调整和男人一样,二十岁才是成年,这种思维随着汉国允许女人参政,有部分女性已经开始延迟结婚准备踏入仕途和女医群体扩大,也得到了广泛的认同。
    这也不足为奇。
    身份会影响人的评判标准,现代不少人遇到二十六岁的女研究生,第一反应多还是学生崽,顶多问问谈恋爱了没有,可若是二十六岁职场人,基本上就要开始催婚模式,若是工厂打工妹,那这个年龄还没嫁出去就要被质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了。
    总之,传统家庭和女官吏家庭通过‘身份’,重新达成了共识,按需选择,就是在传统家庭早就被视作成年人的顾琬,还有些不太适应这样的说法,她呆愣了片刻,这才问道:
    “我真的有孕了?”
    “你月份尚浅,我于滑脉上诊的也不多,经验不足,只是觉着有几分可能。”
    宋琳颇为温和的说出自己只是猜测:
    “我想你也不打算让更多人知道此事,便没再请妇产科的医生过来给你诊脉。”
    被诈了!
    顾琬脸上不由得生出来几分懊悔,不过,以她现在这种境地,宋医生压根没有害她的必要,倒是自己可不能再有个孩子,于名声和生活的负面影响太大。
    “宋医生,有没有打胎的药?若我真有了孕,那这孩子是不能留的……”
    闻言,宋琳立刻挑了挑眉。
    顾琬演技还不错,被母亲救回之后也闹过几次自杀殉情,被仆人看守着才‘不再作妖’,可不巧的是,宋琳见过真一心求死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完全不会给别人半点救援机会,与他们相比,顾琬的行为就显得表演痕迹太重,再加上之前的情况,很难不让人有所怀疑。
    而此刻,她没有情深的表示要生下这个孩子,而是询问能不能打胎的行为,已经可以说是将真相明摆在宋琳面前了。
    宋琳不讨厌有心机会谋划的顾琬,这说明她够聪明,而聪明又对自己够狠的人,只要给一点机会,让她从泥潭中挣脱出来,那她是很有可能闯到极高的高度。
    可惜,她现在还在泥潭之中,聪明的程度也要打个问号。
    “现在有的打胎药,都是以损伤身体,让身体觉着不适宜孕育胎儿而流产,不仅很大可能导致不孕,还会损伤寿数,身体也会变得孱弱。”
    宋琳摇了摇头:“若真是有孕,我是不建议你打胎的。”
    不孕、寿数这两个代价顾琬还能勉强接受,可身体孱弱是真不行,别说平日里做什么事都需要一个好点的身体,就不做事,身体虚弱的人光在饮食穿住的要求就要比寻常人高很多,此外还极为容易生病,搞不好别说活到损伤岁数了,年纪轻轻的因为一场高烧走了也不是不可能。
    怎么就,怎么就这么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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