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盈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姿态亲昵,却掩盖不了肯定的意味。顾迟长叹一声,道:“明白了,尚院放心,我不会在明公面前乱说。”
    聪明人,都不用她再交代,这也是省事儿,韩盈想了想,道:
    “其实人读书,大抵有两种收获,一种是明白书中的道理,其次是从书中看到真实世界运行的道理,而世间大多数人,只愿意教你第一种,第二种,要靠你自己去悟。”
    韩盈的话并不对,这只是针对现在教育所提的结论,毕竟社会规律也能总结出来教导大众,只是统治者与中间层都不需要太多‘聪明人’,普及的教育自然会偏向于愚民。
    这也是韩盈一直不去和儒家辩经的缘故,因为她擅长的部分,是现代那套连国家性质军队法律都分析得明明白白的马哲,但如今的汉国根本不需要那么多认识社会本质的聪明人,去教导宣扬的结果,只会是她变成另一个韩非子。
    当然,这只是不与儒家辩经的原因之一,具体情况更加复杂。
    一来,‘儒’家发展的时间太长,别的不说,光现今流传的教材,就是各个时代最顶尖的学者所编写,它们的确有所不足,但其长处的部分——
    韩盈手下女官至今发展也就十年出头,十年就想追上人家几百年天才累积的努力,还是不要做梦为好。
    女官在这积累极度逊色于儒学,已经是一大困境,性别在其中更是带来了难以处理的麻烦,即便不考虑韩盈会的那些内容多么犯忌讳,想要保证女官在能力上更为出色,不被占据先天和社会优势的男性排挤出官场,那这些知识就不能外传。
    可想让新流派取代儒家,那就必然要将这些知识扩散出去,这完全是个死局,好在从一开始就不用想,因为它根本不适合外流,甚至在女官内部,韩盈的主动提倡的也只是方法论,也就是一切从实际出发,理论联系实际这些指导具体操作的思维方式。
    这是具体行动的术,和儒学所教完全不是一回事,而女官之中,目前还没有把术包装成兼顾教化与筛选,适合世人的存在。
    包装不到位,即便有行政能力的人嘴皮不会太差,总能与人说道说道,但太学这群人更绝,他们专职进行学术研究和哲学辩论,自家人还互相攻讦,那绕起来人跟玩儿似的,韩盈她们这些女官上去辩论,完全是以彼之短,攻彼之长,更糟心的是她们官职又不低,赢了大家不会鼓掌,输了那就不是没脸的问题了。
    总之,目前的局势,就四个字,稳定发育。
    反正现在女医内部也已经开始出现专职的老师,这些人既会教导也有编写书籍研究客观规律与主观能动性这种哲学思辨的内容再等个一二十年肯定会出来能和儒家辩论的存在到时候官吏阶层的女官人数足够也能稳住地位那就能承担男女的都学的冲击。
    至于现在……还是别引发冲突不应该说不要上前与儒家这位霸主争锋以防引起它的敌意。
    尤其是医家理论它目前不仅不适合与儒家辩经更不适合现在的女医。
    毕竟儒家各方面的体系就是依托于现在的社会构建不是汉武帝选择了儒家而是汉武帝代表的大多数人选择了它医家除了医术和稍微提一嘴有能者居上之类锦上添花的外对儒家的宗法忠义礼智信等等都没有改变那上去辩什么?
    女官为官儒家现在也没抵制压根不用辩论而有冲突的谶纬别说女官了韩盈上都辩不动至于其他好的辩完……分分钟就是儒家的理论了战国各流派哪个不‘博百家之长’?捂着很重要啊!
    至于为何女医内部 尤其是高官之间也开始减少提的次数主要是当初的二医理论在女医还没有人成为高官之前它能够激励大家向上追求但是当韩盈这些人已经开始做起来高官后它就开始有转变为歧视链的负面影响。
    所以治国的上医瞧不起治人治病的中下医思潮还是早点控制住防止它在上层蔓延为好下层依旧是激励大家的好口号而除此之外医家这个身份在保持自身独立性的同时其实也限制了它的传播不是医生那说什么自己是医家?可医生——
    现在的成医考核难度越来越难了。
    虽然看起来还是把医家变成了当年墨家的即视感但具体情况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只要稳住医家的限制与儒家的起兴
    都能通过那些研究出体系的医师解决和改善而在稳住上知道未来局势的韩盈还是很有信心的。
    时运在她等就是了!
    “如此说来。”
    顾迟不知韩盈在想什么他思索了一下自己认真的给出结论:
    “我的悟性是不如尚院您的。”
    “那是当……开玩笑。”
    戏弄了一把顾迟韩盈笑嘻嘻的看着呆愣在原地的他上手戳了戳对方的脸颊。
    嗯手感真不错。
    “刚才是骗你的世间是有天之卓越之人能什么都不会全凭自己悟出来可更多人还是有二分天赋剩下七分要靠教就算不是人教也是有其他手段补全我家中有些典籍你记得抽时间去看也可请教院中善教书的医者她们或许不知史不过看待问题的角度对你来说肯定会有些启发。”
    她五天五天地在未央宫官署里关着哪有时间一直关注顾迟的学习进度?还是让这些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医师影响更方便正好能作为一个她掌握中下层思潮动向与环境的渠道以后有了小孩前期教育更不用发愁了!
    啊又是快乐的一天呢。
    韩盈开心顾迟就有些懵了这还是韩盈第一次这么逗他堂堂尚院这么行事实在是实在是……没见过啊!
    顾迟耳垂开始变红绯色很快蔓延到脸上让他不自在地别开了脸。
    这青涩的反应让韩盈更乐了好一番调戏才放过他开始正常的商议起来如何说媒。
    放松的时间总是过得极快一眨眼韩盈又得回到未央宫只是除了正常的上朝她还多了一项特殊的任务。
    没错就是给陛下带顾迟新写的小说。
    第423章 皇子寿宴
    这样的行为很不符合现在的价值观。
    天子怎么能看这种取乐的杂文呢?他应该读圣贤言论,再不济也要看一看洪范八政,韩非子这些帝王心术,或将精力放到政事上,这才是圣君所为,而韩盈身为大臣,竟引诱陛下耽于享乐,实乃佞幸之臣!
    如果被汲黯这样为人刚正的臣子看到,刘彻绝对要面临谏言,韩盈更得挨不少喷。
    为了避免出现这样的情况,两个人都有点偷偷摸摸的,韩盈夹带得小心,刘彻翻阅的时候要避开大臣,存放的时候更要小心别被他们发现了。
    当然,他们也只是避着前朝和汲黯这类大臣,如桑弘羊,东方朔之类的内朝臣子,那就不需要这么小心。
    不过是一些皇帝在批阅奏书烦躁时,拿来解乏的杂文,怎么可能引发他们的反感,就算是看到了,反而会赞韩盈一句为陛下分忧,顺带着夸上几句,毕竟相较于陛下过往与宫人嬉戏,打猎之类兴师动众才能喜悦的娱乐活动,这既省钱,又能快速让陛下放松开心一下,岂不美哉?
    只可惜内外臣的价值观并未统一,而外臣又是社会的主流,无论是刘彻还是韩盈,都做出了略微退让的举措,哪怕知道这不应该是错的,但这种举措,还是让两人都有轻微的,在做违反身份‘错事’的感觉。
    共同犯错的同谋感,很能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君臣之间也不例外,尤其是刘彻这种并非政治动物,而是带着自身喜怒哀乐,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的真实化一面,不知不觉间,韩盈对皇帝‘汉武帝’形象的敬畏便开始散去大半,行动间也没有过去那般拘谨了。
    而刘彻则更加随意了,他屈膝直坐在矮榻上,拿着两张薄薄的纸张,颇有些不满地开口:
    “以前一口气能送过来三四篇,怎么这次竟只写了一篇?”
    不等韩盈开口,刘彻便抬头看了过去,原本不满的语气也化作了戏谑:
    “是不是因为跟了你,才学着懒起来的?”
    在写文章上,韩盈其实也有勤奋的时候,尤其是早年的规划方案,详细的都能当书看,只是那时候她还没有主持过要事,能直接用资历证明自己,必须全方位的规划,让皇帝看到她的能力,现在嘛——
    谁还会写那么耗时间,耗钱,卷同事招人厌烦,具体操作还没办法完全按照它来的东西?
    皇帝显然也明白规划方案不可能写一直那么细,对韩盈时候和其他大臣差不多的汇报也没有其他表现,此刻提及,就是纯粹的调侃,缓解气氛。
    韩盈很轻松确定了皇帝的态度,她同样放松地笑了起来:
    “还真不是学我,陛下有所不知,这几日有太学生私下传阅愤鬼新篇,略有些荒废学业,以至于被明公抓到,见他竟写了三篇杂文,觉着太过闲暇,便让他将左传隐公篇在一月内全背下来,还要检查,现在顾迟背书还来不及呢,哪还有时间写这个?”
    左传关于隐公的篇章,总共有十一篇,少则百字,多则上千,还全都是文言文,背起来更加困难,哪怕是记忆力远超常人,在不知其意的情况下,一个月内什么都不干,也不一定能全背下来。
    而顾迟记忆力只是略微比常人好些,本就背不完,前日被韩盈那么一教,百分之百要去看韩盈收集的资料和研究,那全背下来的可能就更低了,韩盈觉得,五篇都算是多了。
    不过没关系,虽然顾迟背得少,没有达成明公的任务,但问题肯定多到让他满意!
    不教春秋教左传……想想左传重民本思想观念,韩盈觉着自己还是能忍的,想来明公也会忍她这一点小小的不满吧?
    那么大的人了,肯定不会和她这个小年轻计较!
    “左传?还要背十一篇?”
    听韩盈这么说的刘彻不由得挑了挑眉。
    儒家五经,是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以顾迟匮乏的学识来说,先学较为简单的诗经才是最好选择,但明公不仅没让他学诗经,还让他背不属于五经,是以《春秋》为基础编写,带有分析和评价的《左传》,就很有为难和强行扳正顾迟思想的意思了。
    “看起来,明公被气得不轻?”
    “臣不太清楚。”
    韩盈只是不喜欢儒家欺瞒世人之处,并不讨厌明公,相反,她和对方即便没有见过面,但各自的思想观念有很多相通的地方,若是见面肯定能聊得来。
    没有告状意图,韩盈自然不会说多明公,她声音柔婉,带着几分怜爱道:
    “倒是顾迟,这几日颇为辛苦,因背不下全文,急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别为你那夫婿叫可怜,朕还没玩物丧志到让他强写。”
    听这与往常完全不同声音的刘彻,只觉着像在看顾迟的鬼故事,浑身寒毛都要竖起来,他极为嫌弃地瞥了眼韩盈:
    “也别用这种音调跟朕说话!”
    女人生情真是可怕,过往韩盈哪里有这种吓人的腔调,而且移情别恋的也太快了,和卫青才……嗯,都过去四个多月了,也算正常,尤其是那顾迟也有几分才华,她喜欢上也不足为奇。
    被轻斥的韩盈怔了怔,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随即立刻认错道:
    “咳,臣失礼。”
    “无碍。”
    日常稍微有些变化而已,又没有影响韩盈的工作,改了就是,刘彻自然不会在这上面多纠结,比起来这个,他更在意顾迟学的什么:
    “若论释传,左传不如公羊传,他应该另寻贤师指点,正好,他写的这些也与公羊一派相和。”
    闻言,韩盈眼皮微跳了一下。
    ‘儒’这个身份,在后世意义上比较狭隘,只是代指研究孔孟理论与四书五经的儒学,但在如今乃至更早的时候,它的含义更加广泛,可以说是文人的统称,除了墨家因为已经形成了严苛的组织被划分出去外,后世为了区分所划分的道,法,农之类,在早期乃至现在,都只是一种学术思想,‘儒’士都可以学习。
    这也是为什么会遵从孔子的荀子,教出韩非子和李斯这两个法家徒弟。
    因此,哪怕是继承孔子理论的‘儒生’,内部理论也有着严重的分歧,就比如孔子所做的春秋,仅在战国,就发展出各种理论截然不同,甚至针锋相对的思想观念体系,而这些人著书立传,最有名的便是《左传》《公羊传》《谷梁传》。
    左传一派,轻天重民,讲究民本思想,但同时也提出天人合一,国变而礼治不变,公羊传一派,谈改制,宣扬大一统,同时对历史规律开始探究,有了‘三世说’的历史哲学理论体系,最近一段时间还推崇大复仇理论,而谷梁传一派,更强调君王的权威,讲究尊卑贵贱,各居其位,各司其职,并在意礼义教化和宗法,同时排斥政治更迭与社会动荡。
    总之,虽然都是儒,但其思想理念截然不同,攻讦严重,又由于他们都顶着‘儒生’的统一身份,各自的理念又有皇帝需要的部分,所以刘彻只能同用,而目前来说,他更青睐于公羊一派。
    在讨论顾迟的时候,韩盈敢搞点鬼,恶心下皇帝,顺带着营造出与顾迟感情深厚的人设,但在涉及儒家,乃至意识形态争端的时候,她就不敢那么随意,就怕现在把顾迟,连带着自己和女官也给牵扯到这里面去。
    在心里快速分析刘彻语调,心态,在确定他只是随口一提后,才姿态轻松地说道:
    “其实于臣而言,顾迟多跟东方朔学一学更好,幽默风趣,还能多写些杂篇,更不至于被明公教成老学究,可惜他太过随性,若是顾迟跟着学了去,那臣可就要头疼死了,只能让他不拘泥于一点,博众家之长,挑些自己喜欢的来学,也不必非要成什么大家,增添些阅历即可。”
    汉武帝时期特立独行的奇葩很多,东方朔就是一位,他妻子更换的频率极高,几乎能达到一年换一个的水平,颇被大臣们诟病。
    不过,对这些女子而言,这也不一定算是坏事儿,毕竟别的大臣得了皇帝赏赐都是置田贿赂,东方朔直接赠送给女方,也因如此,愿意与他结亲的人家还不少,但对于东方朔这么做的动机,大家还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而对于刘彻来说,东方朔是个很有意思的妙人,言辞机敏,行止颇令他开心,只是有些时候也的确让人头疼,做个近臣不错,夫婿……那可真是要命。
    “也是。”
    刘彻略微颔首:“多学些书总不是坏事,不过也不必沉迷儒书,现今不是也有人写杂记吗?他日后也可以写一写嘛。”
    行吧,最后又回到催更上面了,这个话题足够安全,韩盈不想再绕,于是便赞同道:
    “是,臣定会催促他多写些杂文来。”
    在看地形图的顾迟重重打了几个喷嚏,完全不知道自己真多了个日常写文任务,还有字数规定,不确定要写多久的那种。
    虽然听起来有点悲惨,但给天下之主写文,不知多少人抢破脑袋都求不到,哪怕顾迟无法把它变现成政治资本,仅是赏赐,以及更重要的成就感与自我价值的实现,都能让人在精神上得到极大的满足,而且,这些杂文被皇家收录,那传到后世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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