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月考结束,成绩出来后,谢拾不出意料更进一步,稳稳来到府学第十二名。
    排在他前列的生员,不是顾怀璋这般少年天才,就是积累多年、功底深厚的生员。
    尤其是年方十五的顾怀璋。尽管出于稳妥起见,去岁乡试时他不曾报考,不过府学中不少生员都相信,凭他的才华,去岁若是下场,未必不能中举。
    但推迟一届并非坏事,如今的顾怀璋一手文章炉火纯青,两年后再下场,想来定能高中桂榜,甚至摘得解元之位也未可知。以进士为最终目标的他耐心自然是有的。
    换而言之,名义上只是生员的顾怀璋,文章火候其实早已抵达举人的门槛。
    愈是深入交流,愈是了解彼此差距,谢拾回想起入学前豪取第一的目标,心中斗志更盛。这份熊熊燃烧的斗志轻易抚平了他方才升起的些许得意,他默默告诫自己
    “如今还不到自满之时。积土成山,风雨兴焉。修行之道,尚且漫长呢。”
    入府学数月,在几位训导、尤其是何训导的引领下,谢拾此前多年的学识积累已尽数消化,从前学过但不甚贯通的知识终于彻底掌握,因此这段时间才会飞速提升。
    消化告一段落后,继续深入学习经义,显然又将是大脑重新被知识填满的过程如此一来,此后谢拾的进步会更加细水长流,不至于再像这两个月一般火箭飞升。
    大概是受到谢拾的刺激,这段时日姚九成与张宥亦是苦读不缀,加之如今有了顾怀璋的加入,同舍有了两位可以时时请教的人物,对经义的理解便在砥砺中加深。
    张宥虽不曾上榜,进步却是很明显,从前文章中的不足都渐渐有所改善。而姚九成此次月考更是取得了十五名谢拾朝他看去时,就见姚九成咧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透着快乐。
    不知道的人还当他乡试中举了呢。
    不得不说,姚九成会因为月考成绩乐到如此程度,着实是出乎了谢拾的意料。
    尽管不理解,谢拾依旧恭贺了他一声,果然就见姚九成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他不无感慨“总算把丁伯彦踩在脚下了”
    自己成绩取得进步固然快乐,将讨厌鬼压在身下又是另一份快乐,双倍的快乐
    谢拾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战胜了情敌,难怪姚九成笑得像个傻子。
    不过丁士德的成绩向来比姚九成出色,本身才华也不错,怎的突然马失前蹄
    他好奇的目光再次投向榜单。
    谢拾看榜向来是从上往下看,倒是不曾留意到丁士德的成绩,如今再度细看,终于在第二十二名的位置上找到了他的名字。
    这个结果倒是出乎意料。
    “丁伯彦沉迷话本的消息莫非是真的”想到好几次看到对方在课堂上一脸倦容,隐约听其舍友说他最近时常挑灯夜读不过读的都是闲书张宥猜测道。
    “私下看几本话本不
    至于如此罢”谢拾只觉离谱,他还时不时在虚拟放映厅追剧呢。丁士德这“堕落”速度未免太快了。
    对此,特意进修过教育相关知识的胖狸猫有话要说[宿主可是时间管理大师,向来严守时间规划表,劳逸结合,学习娱乐两不误。一般人哪能和你比从小被家里管束着读书的人,一旦失了管束放纵起来,指不定就放飞自我了呢]
    姚九成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这你就不知道了。据说他最近沉迷各类志怪小说,看话本也就罢了,睡又睡得不安稳,白日无精打采,哪里还能听得进训导讲课”
    这位人脉颇广的豪商之子笑嘻嘻地眨眨眼,卖弄着不知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况且他这人心思敏感,想的又多,上回被传了谣言,他气得几天都不同舍友说话呢。心态如此不稳,考砸了实属正常。”
    说不定这甚至不算考砸,毕竟如今大家都在谢拾的带动下奋发向上,其他人前进之时,哪怕原地不动,结果不就等于退步
    想到再也不用看到某人耀武扬威的嘴脸,姚九成美滋滋地双手合十“丁伯彦从前可是不看闲书的,听说他买的第一本话本就叫神仙志,一切变化皆自此始。也不知此书作者是何方神圣,纵使夸一声神仙人物,也不为过啊”
    他像模像样地感谢了一番。
    姚九成言语中不知是否有夸大其词的渲染成分,但张宥无疑信以为真,当场惊呆。
    同样听到这番话的顾怀璋亦是目光发直,向来表情寡淡的脸头一次绷不住了。
    三人的注意力迅速从丁某人身上离开,转移到了神仙志的幕后作者身上,即便一心读书的顾怀璋都对此人充满了好奇。
    “”
    谢拾却反常地陷入沉默。
    不巧,他不仅认识这位神仙人物,就连对方的话本都是由他出面与书肆签约的。
    一时间,一人一统齐刷刷倒吸一口凉气,在意识中发出不约而同的感叹
    [真是个“罪大恶极”的女人啊]
    “二姐恐怖如斯”
    这一日,心情大好的姚九成主动做东,约谢拾三人去游湖听曲,三人亦欣然赴约。
    游的是明月湖,听的是昆山曲。
    明月湖位于府城以东,顾名思义,湖泊澄如明月,在月色之下尤为动人。湖中心有舞榭歌台,每到歌舞表演之际,诸多小舟泛水而来,众人游湖赏舞,兴尽方休。
    只是今次姚九成请他们赏的不是舞,而是昆曲。却不在勾栏瓦舍,而在歌台舞榭。
    相较于老少咸宜、市井百姓涌动的瓦舍,歌台舞榭无疑更受清高的文人墨客亲睐。不说其他,只是表演的票价都翻了几番。
    “此番请来的可是京城最红的戏班子。”午后阳光正好,一行人上了船,任由小舟飘飘荡荡游向湖中心,姚九成这才神秘兮兮地开口,“保证能让大家兴尽而归。”
    “水光潋滟晴方好”谢拾轻轻吟
    了一句前人之诗,坐在小舟中目光远望,只见水天一色,视线分外空阔,心灵亦随之一空,“便是听不了曲,趁睛日正好,与三两好友共赏山光水色,不亦乐乎”
    他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湖面,凝望着湖中破碎的倒影,不禁露出一抹放松的微笑。
    顾怀璋道“知归所言甚是。”
    这样说着,他动作熟练地将手伸向旁边的小火炉,轻轻拎起烧得沸腾的一壶茶水,又取出配套的精致瓷杯,如行云流水。
    “古人善品茶者,曰春饮宜庭,夏饮宜郊,秋饮宜舟,冬饮宜室,夜饮宜月*”山水画般的茶汤在杯中盛开,将斟茶玩成艺术的顾怀璋动作不急不缓,语气亦是从容,他伸手朝几人虚虚一推,作势邀请,“与友人共饮,何时何地非宜也”
    此时此地,便是最佳。
    张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挤出一句“旁的我不会,看来只能出力了。自小临河而居,划船我自认比你们都行。”
    谢拾“噗”地笑出声,索性将船桨递过去,像模像样地摆了个手势“子宽既然自荐,请”
    小舟轻轻向前飘荡。
    水雾袅袅升起,模糊了几人微笑的眉眼。他们在舟头品茶赏景,吟诗联句,象征着生员的一席襕衫于潮湿的凉风中鼓荡。
    不知何时,声音渐小。
    初冬的暖阳晒得谢拾醺然欲睡。
    他索性仰头向后一倒,映入眼中的天地也随之倒转,谢拾在倒转的天地中闭上眼睛。飘荡起伏的小舟荡开层层梦境。
    耳边隐约有人唤了两声。
    “知归”
    谢拾的意识渐渐下沉。
    不知何时,小舟渐渐靠近湖中心,潮湿的水雾中,彩绸装饰的亭台楼阁映入眼帘,随风传来的先是咚咚的鼓声,接着是咿咿呀呀的曲子,婉转轻柔得宛如缠绵月光。
    这月光如丝如雨照入梦中,宛如一只柔软的小手轻轻揪住他的耳朵,向他调皮地吹了口气,于是谢拾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嗯,到了”
    他听见自己含糊不清的呢喃。
    “知归你醒得倒是及时。”谢拾在四人中年龄最小,姚九成几人难免拿他当弟弟看待,任由他睡了一路,三人交替划船倒也不恼。姚九成抬手指向近在眼前的高台,笑道,“戏才开场,此处视野独佳。”
    谢拾迷迷糊糊点了点头,直到一句百转千回的唱词穿透水雾,如利刃般穿透他的耳膜,谢拾全身睡意才顷刻间散了干净。
    伶人以喉舌营造的氛围如天地间无处不在的濛濛细雨,几人不再多言,静静聆听。
    不得不说,姚九成的品味值得称赞。哪怕谢拾对戏曲半懂不懂,也能听出这伶人功底极深,唱得极为动人,故事中的悲喜演绎得生动万分,使人不知不觉亦受触动。
    偏偏谢拾却是在梦中受过诸多故事熏陶,似这等“痴心女子薄情郎”的故事或许能打动其他人,对他而言却未免老套枯燥。
    谢拾躺在船上听了一阵,神情半是赞赏半是惋惜,索性只一心欣赏耳边的曲子。
    一曲又一曲。
    天色不知何时暗淡下来,高台上亮起了灯光,两岸灯火亦是通明,鼓声大作。
    明月湖上明月生。
    曲终人散,如梦初醒的谢拾这才坐起身来,他连道两声“可惜,可惜。”
    “兄台莫非还不曾尽兴”旁边传出一道清朗的男声,语带好奇,“抱憾而归着实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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