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乱虽平,余波却未散。
    福州府固然保住了,附近州县却未能幸免。随着大批难民涌入城中,剿倭的官兵陆续归来,倭乱造成的损失亦被递交到巡抚衙门与镇守总兵的几案上,巡抚的反应尚不得知,镇守总兵段朝宗是怒火中烧。
    十余所乡镇、三座县城,都被倭寇一通肆虐。尽管许多老百姓早在收到风声的第一时间便藏入深山或者逃往府城,但家破人亡者亦不在少数。纵使侥幸保住了性命,遭到焚毁的屋舍、被践踏的良田这些损失都令无数家庭陷入破产的边缘,农田受损最严重的某些村子连来年的口粮都成了问题。
    打了胜仗的段朝宗高兴不起来。
    他虽不是闽人,可在闽地抗倭已有一十年,从当年的大头兵一路升至福建总兵,其间与倭寇大大小小交战上百回,已是仇深似海。况且他麾下官兵几乎都来自东南沿海各州府,谁人家乡不曾受倭寇袭扰
    剿倭,他们是认真的。
    这份信念让他们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在军饷都不一定及时发放的情况下。
    欠饷之事倒不是段朝宗的问题。
    在盛行喝兵血的大齐军头之中,从底层爬上来的段朝宗对麾下军卒其实颇为关照。
    只是大齐立国百余年,开国之初建立的军制早已败坏得不像样子,各个环节的吃拿卡要,早就成了常态。尤其是光宗永昌皇帝在位期间,诸卫所之废驰外人很难想象。昔年曾有一支区区数十人的倭寇上岸后四处烧杀抢掠,一路杀到南直隶,而沿途守军从始至终不曾作出多少有效反击。
    段朝宗亲身经历过那样的时代。
    倭寇肆虐东南之际,京中的天子却在修道炼丹、供斋醮神,那时的他还只是个大头兵,唯一能做的只有追随上官奋勇杀敌。
    然而,剿倭建功的上官最终等来的并非天子的嘉奖,而是罢职弃市的谕旨。奸臣摇唇鼓舌,功臣就变成了养寇自重的罪人。
    后来的段朝宗亦是如此,一十年间风风雨雨,败了固然遭贬,胜了兴许也会贬职。
    他能一路爬到镇守总兵这个位置,全赖阎王爷收走皇位上超长待机的光宗,其后两任天子终于不再是赏罚不明的昏君。至少他不用再担心打了胜仗却莫名其妙被贬。
    天可见怜,他已是心满意足。
    譬如现在,虽然事前军饷未能如实发放,可得胜归来后,在段朝宗的催促之下,该给的饷银终于到位,军中上下都是欢喜。
    结果没高兴多久,便收到周边州县被倭寇祸害的惨况,段朝宗顿时笑不出来了。
    正好又收到军报,得知官兵在福州府附近扫荡,零零散散抓到不少游荡的倭人,询问得知是溃散的逃兵,其中既有真正的倭人,亦有出身于大齐的海贼,段朝宗的命令简单粗暴“留什么俘虏养这些家伙还浪费粮食,再有遇上通通清剿干净”
    这下总算是舒服了。
    然而身心舒畅没两日,便有人冷不丁搞
    他心态,居然参他擅杀俘虏。巡抚许进本就对脾气又臭又硬的段朝宗颇有微词,顺水推舟一顿申饬,开口闭口以德服人、勿为军功而滥杀,伤害性不大,恶心度点满。
    段朝宗黑着脸离开巡抚衙门。
    回到营中,他忍不住破口大骂“狗娘养的东西,圣贤书都读进了狗肚子里这些个读书人,书读得越多越不是人”
    气头上的他直接放出地图炮。
    “”
    掀帘而入的幕僚表示有被扫射到。
    他捋起了胡须“大帅谬矣。一种米都能养百种人,天下读书人岂可一概而论”
    来人身形清瘦,美髯飘飘,年约五十上下,颇有几分高人隐士的气质。而在段朝宗眼中,这位在他帐下多年的幕僚的确是一位高人,远胜朝堂中尸位素餐的官僚。
    其人姓李名允泉,本是个屡试不第的落魄秀才。虽在科场上屡屡碰壁,一身才华却非常人所有,不仅博览群书且尤通法典与军略,跟着段朝宗之前便以写诉状为生。
    段朝宗出身普通军户之家,这些年在军中磕磕绊绊晋升,与那些长了800个心眼的文官打交道时,每一次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深感自身能力不足的段朝宗随着地位的提升逐渐起了找幕僚的心思,恰好得知消息的李允泉上门毛遂自荐。
    他对征战沙场、护国护民的段朝宗钦佩不已,段朝宗同样对这个没有一身清高毛病,务实又有能力的秀才颇有好感。
    一人于是一拍即合。
    转眼已有十年,到如今,这一人与其说是主宾,不如说是朋友。全靠跟随李允泉学习,段朝宗才摆脱大字不识的文盲状态,故而他对李允泉常以“先生”相称。
    是以,一人私下讲话十分随意。
    段朝宗眼看口不择言殃及无辜,毫无架子地道歉道“是是是,是我说错了。不是所有读书人都把圣贤书读进了狗肚子里。只是像李先生这样的读书人能有几人”
    他觉得自己错了,但没完全错。只要排除李允泉,刚才这句话依旧是百分百正确。
    李允泉摇摇头道“大帅实在高看我了。我这样的庸碌之徒天下不知多少。漫说别处,近日福州府不就来了一位大才吗”
    见段朝宗明显是在巡抚衙门受了一肚子窝囊气,他想了一想,果断选择转移话题。
    段朝宗哈哈大笑,大马金刀一坐“什么大才该不会又是只会写几首酸诗、结果一听倭寇来了跑的比谁都快的大才罢”
    他好整以暇地问,表情分明是想看乐子。须知这话可不是随口说的,而是有实例可证。多年前段朝宗就遇上过这样的读书人,从此对所有读书人的滤镜一朝破灭。
    李允泉知他甚深,摇摇首在下首坐下,道“这回来的可不是一般人。庚午科湖广解元,年仅十五即中举,乐山先生推之为雏凤,当初一纸谏书上达天听,天下学风为之整肃”他吐出一连串头衔与事迹,“这等少年俊彦岂是一般人可比”
    换做旁人,定然要被震住。许多嘴上对文人不屑一顾的武将背地里不知多羡慕别家会读书的孩子,羡慕读书人的清贵,做梦都想给自家娶个书香门第的儿媳回来。
    段朝宗却是个表里如一的武人。
    在他看来,一介少年郎能有什么本事恐怕也只会动动笔杆子博几句虚名而已。若是直接安排对方做事,多半是眼高手低。
    对于生死间爬过无数遭的他而言,虚名没什么可稀罕的“花花轿子人人抬,什么大才、名士,都是读书人吹捧出来的一个个嘴上头头是道,笔下花团锦簇,有本事就上城头杀两个倭寇见见血,哪怕只是站在城头上不腿软,我都高看他一眼”
    巧了吗这不是。
    李允泉顿时笑了起来。
    “大帅这回可就说中了。若非被官兵阻拦,此子或许已经上城头见过血了。”
    段朝宗好奇心大起“怎么回事”
    当下李允泉便笑盈盈地说起了倭寇袭城当日,谢拾的一番操作。
    先是直奔城墙,言之凿凿声称擅长箭术,只要给他弓箭,立刻上城头与倭寇血战到底,守城的官兵自然不可能答应他的请求。
    先不说还没到十万火急之时,不至于连一个半大少年都要征上城头,就说谢拾一身的书香气质,实在很难令人相信他的武艺,怎么看都像是个被家人捧得不知天高地厚、毫无自知之明的公子哥。倘若换做是赵横这等大汉,指不定就被松松手放上城头了。
    没想到谢拾被拒绝也不恼,原地反思一番自己的鲁莽,就混进民夫中默默搬砖了。
    拒绝谢拾的百户见状诧异非常,也正是因此对谢拾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战事结束后,两派文人因为谢拾过于接地气的行为“吵”了起来,消息风传府城,这百户总算知道当时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竟是个解元郎
    一来一去,此事顿时在军中传开。
    听李允泉说到此处,段朝宗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一时甚至顾不得维持总兵形象“我老段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人”
    尽管他嘴上说着让对方上城头见见血,但段朝宗心里明白,一旦对方当真如此,他若是在场必然也是要拦着的。嘲讽归嘲讽,段朝宗内心其实认同上战场拼命是武夫的事,读书人不到绝境不必如此。让读书种子折损在战事中绝对是莫大的浪费。
    因此,段朝宗都被谢拾的鲁莽吓了一跳“还好没让这小子上城头也幸好这小子不是固执己见、自高自大的性子。”
    十五岁的解元郎,说不定就是未来的国之干臣,一旦有个万一,岂不是可惜了
    谢拾混迹在民夫中干苦力的行为倒是令段朝宗刮目相看放得下身段,是个人物
    又听李允泉说起近来城中文人的争议,多是认为谢拾不该与贱民为伍,操持劳力之事,读书人就该有读书人的样子,就算抗倭,也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这位威风凛凛的镇守总兵当下虎目一瞪,周身煞气腾腾“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腐儒,倒拿自己当留侯了我看他们是被护在城里过得太滋润,才有心思喋喋不休,就该丢到城外试一试倭刀之利”
    他越说越是气愤,顺带想起这些年每次被贬背后总有搞事的文臣,想起此番参他滥杀俘虏的家伙与巡抚于进的嘴脸,段朝宗不禁对素未谋面的谢拾生出深深的怜爱。
    到底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啊
    辛辛苦苦为抗倭出力,守护福州老百姓,到头来还要面对一群无耻文人的攻讦
    大齐以文制武已是常态,段朝宗无法对付刁难自己的文官,却不至于连几个酸腐书生都压不下去,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为抗倭出力的小年轻被这些不要脸的家伙欺负
    见段朝宗的注意力已经彻底转移,李允泉笑微微地捋起长须,在一旁添油加醋道“少年人一腔热血,寒了心就不好了。”
    段朝宗狠狠点头“大齐就需要这样的读书人。不然朝堂之上皆是尸位素餐的蝇营狗苟之辈,我辈岂不是重回永昌年间”
    绝不能让一株健康的幼苗在他的眼皮底下被某些坏人寒了心,将来长歪了
    脾气暴躁的段朝宗一话不说唤来亲卫“取我的宝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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