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在宫道上不久,就到了皇后的寝殿。
    洛阳东宫里,处处富丽堂皇,唯独皇后寝殿内,最是质朴。
    萧璟行至宫殿门口,微微顿步,昂首看着上头寝殿的题词。
    “明镜堂”
    这副宫殿的牌匾,还是萧璟少年时为母后庆贺生辰,写就的题词。
    他的字,学自当世大儒,自然不俗。
    皇后常说字如其人,要他练最公正的楷书,做皇后最想要他成为的那端方至极的储君。
    萧璟乖乖听话,十年如一日,不敢稍有懈怠。
    书法练字如此,朝堂政务亦是如此。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牌匾上的题字依旧,写这副字的少年郎,却早不是当初稚嫩模样。
    宫婢将人带到,恭敬的请萧璟入内,口中道:“殿下请,娘娘已经在殿内等您多时了。”
    萧璟闻言将视线从牌匾上头收回,抬步踏进了内殿的门口。
    内殿里,皇后娘娘穿了件寻常人家的简单衣物,端坐在案几前头,手边杂乱摆放着几道折子。
    “来了,坐。”
    皇后搁了手边折子,拎起茶壶,给萧璟倒了盏茶。
    萧璟顿步停驻,却没落座,只拱手道:“母后不必麻烦,父皇还传了儿臣过去,今日不便在母后这处久坐。”
    他话落,皇后面色一僵,提着茶壶的手紧了紧,索性撂下茶壶,摆手让奴才们退了出去。
    满殿里的奴才个个识趣退下,内室里只剩下萧璟和皇后娘娘两人。
    皇后打量着萧璟,冷哼了声,才终于开口。
    “让你来,也没有旁的事,只是,你和兮儿的婚事,该有个议程了,兮儿今年都十八了,再拖下去,岂不被你拖成个老姑娘。”
    皇后口中的兮儿,正是赵琦的妹妹赵兮儿。
    萧璟闻言眉心微蹙,心下烦躁。
    他捏了捏眉心,压着心烦道:“母后,我说过的,我不娶赵兮儿,让您尽早给她择一良婿嫁了,是您不肯,纵着她性子胡闹,这才拖到如今。”
    萧璟话说的直接,皇后闻言动怒,气得猛拍了下案几,怒道:
    “你不娶兮儿那你想娶谁?那一肚子心机谋算,眼下在漠北王庭的明宁吗?还是你在江南招惹的那旁人妻?
    萧璟,我当你和你父皇不一样,以为这些年真将你养成了正人君子,没成想,你和你那父皇,是一般无二的龌龊无耻!
    血脉骨子里的脏东西,便是费尽心思教导你,终究也是洗不掉的!”
    皇后话也说得过分,言语之间对着萧璟,皆是鄙夷打压。
    这二十几年来,她早习惯了如此养育萧璟。
    一边倾注全部心血,以娘家举族之力扶他上位储君。
    一边忍不住厌憎这个,带着皇帝肮脏血脉,间接害死了她妹妹的孩子。
    萧璟听了二十年这样的话语,受了二十年的鄙薄目光。
    他习惯了,却还是心中不悦。
    尤其是,当皇后,提到了云乔和明宁时。
    萧璟闭了闭眸,压下眼里汹涌寒意,再抬眼时,又成了那个端方清贵的储君。
    “母后,我的婚事我自有考虑。
    那位从江南送去京城的女子,不过是生得像了明宁几分而已,并无旁的特殊之处,我厌了自然会将人处理了,不劳母后您费心操劳。
    她也和我生母不一样,绝不会妄动死念,哪一日若真是丧命,必定是旁人所害,好歹跟了我一场,若是死的不明不白,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他说她只是肖似明宁,才能得他恩宠,以此让皇后知晓,云乔,不是他娶妻纳妾的阻碍,只是一个寻常伺候的女人罢了。
    又说云乔绝不会妄动死念,则是在警告皇后,不要贸然动手去害云乔性命,也伤了他们母子之前,本就薄弱的情分。
    皇后闻言气怒不已,扬手就将一个杯盏砸向了萧璟。
    萧璟不避不闪,任由杯盏在额头上碎裂,留下一道血色的伤口。
    “好好好!你是翅膀硬了,母后如今管不得你了是吗?
    萧璟,我告诉你,娶妻立妃之事,绝不能再拖!
    你已近而立之年,皇帝诸子里,哪个没有娶妻纳妾生儿育女?
    独独你膝下至今空虚,若是哪一日,你有什么闪失,本宫这些年的谋算,岂不全为旁人做了嫁衣!
    既然兮儿你不满意,那你倒是告诉我,你要什么样的?难不成真要去漠北,把那明宁接回来?啊?
    你惦记了明宁这么多年,她人都嫁去了漠北,你还寻了个赝品养在身边,我倒不知道,皇帝那样的风流贪花的性子还能生出你这么个痴情儿子来!”
    萧璟听得头疼,眉心紧拧,并未立时答话。
    他至今未娶,并非全然是因着皇后以为的,惦记明宁郡主的缘由。
    当年和亲之事,原就是萧璟拍板定下的。
    他舍了青梅竹马的明宁和亲,临送嫁前,答应了明宁五年不娶。
    或许有惦念吧,毕竟是少年时错过的白月光。
    亦或者,只是愧疚。
    因为他当年舍了明宁和亲,未有分毫犹豫。
    甚至觉得,明宁养在宫内,受黎民百姓供养,与公主无异,皇帝没有女儿,自然,只能是明宁和亲漠北。
    公主受天下养,便该为天下尽责。
    彼时西北无力再战,和亲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他身为储君,无法眼见西北血流成河,无法眼见天下身陷动乱。
    所以权衡利弊做了和亲的选择,不曾犹豫,也至今未曾后悔。
    只是漠北的风霜,蛮夷的习性,吓坏了自小养在深宫里,处处温婉谦卑的明宁。
    明宁临行前哭着求他,说一生一世都会念着他,说她肯为了他去和亲,但求萧璟,也会念着她,要他五年不娶。
    萧璟心生愧疚,加之本就对娶妻之事并不在意。
    少年时他也以为来日的太子妃会是一直陪着身边的明宁。
    明宁和亲,那时的他,也想不到自己日后会娶个什么样的太子妃。
    或许会在登基后选一位端方守礼可堪母仪天下的皇后。
    亦或者会在做太子的某一年,娶一位温婉贤淑的高门贵女。
    只是这所有选择里,绝没有扬州城一位早已嫁人生育的臣子之妻。
    萧璟的确是至今未娶。
    可旁人哪里知晓,是明宁求得他,才拿和亲之事求得了他五年不娶的承诺。
    他这番所作所为落在旁人眼里,便是痴恋明宁至极,痴恋到即便旧情人远嫁,也困于相思,不肯再娶。
    这也是为什么,皇帝的长子,那位齐王殿下,会费心培养一个面容极为肖似明宁的女人,用作设给萧璟的美人计。
    只是那美人计还未用上,萧璟便已经自己先将云乔养在了身边。
    云乔,搁在旁人眼里,也是一位肖似明宁的赝品。
    皇后果然也并未如何在意自己儿子送去京城的女人,只是把她当成了个萧璟得不到明宁后,退而求其次的慰藉。
    萧璟自己初次见云乔,的确被晃了眼。
    可他初见时动欲,却并非是因为云乔那张和明宁肖似的脸。
    反倒只是被药性影响所致。
    再之后的那几回,萧璟更是未曾有哪一次,认错过人。
    眼下对皇后如此说,也不过是,不愿意皇后将云乔视作自己不肯娶妻纳妃的眼中钉,免得给云乔找来祸患。
    云乔那性子,对着旁人软得很,偏生又出身卑贱,真要是被皇后或是赵家的那位刁蛮小姐盯上,怕是还有的苦头吃。
    他潜意识里不想把云乔牵扯进来,也的确被皇后屡屡提及娶妻纳妃之事,搞得烦不胜烦。
    松开捏着眉心的手后,索性开口道:
    “娶妻纳妃并非不可,只是诸如赵兮儿这样的刁蛮千金,绝对不行。
    我是纳妃,不是给自己娶个祖宗回来供着,母后若真想挑人要我娶妻,便挑个温婉贤淑性子好能容人的。
    后宅不宁是大麻烦,儿臣可不想来日,还要费心处理后宅争宠之事烦不胜烦。”
    他嘴上对皇后说,厌了自会处理云乔。
    眼下真到了提选妃要求时,首要提的一条就是要来日的太子妃,性子好能容人。
    萧璟自己也不知道,他而今对云乔的宠爱,能持续到何时。
    若当真新鲜劲几年也未曾消退,必定是要纳进东宫做妾室的,倘若太子妃善妒,云乔这性子又一贯是对着旁人软团子一般,必定要被人磋磨受人欺负,至多也不过是夜里在榻上对着他发脾气掉眼泪,届时,还是需得他费心哄着。
    有着这层顾虑,娶妻纳妃,最要紧的,当然就是性子好能容人了。
    性子好,才不会欺辱云乔那面团般的性子。
    能容人,才能接受萧璟来日宠爱云乔。
    皇后听了萧璟的话,也在暗中思量。
    只是她想的,和萧璟想的,不大一样。
    皇后以为,萧璟要脾气好能容人的太子妃,是打量着日后将漠北的明宁接回来纳进东宫做个侧妃,这才要一个性子好能容人的太子妃。
    漠北正逢动乱,明宁嫁的那位汗王命不久矣,说不准,要不了多久,那明宁还真能回来。
    皇后思及此处,也觉头疼。
    明宁原是皇后养在宫里的将军遗孀,皇后没有女儿,对她倒也宠爱,也曾当亲生女儿养着。
    后来却发觉,明宁那丫头,打小心思就极深。
    年纪轻轻就明里暗里勾搭萧璟,处处迎合萧璟的喜好,做了郡主尚不满足一心要做太子妃。
    见皇后迟迟不应,甚至干出了爬床的下作之事。
    皇后早发过话,明宁绝不能做萧璟的正妻,至多就是为妾。
    那明宁当初能应下和亲,也是考量了皇后不肯应允,萧璟又没有为她去和皇后争执的意思,加之她和萧璟不清不楚的事,满京城都有风闻,已然注定嫁不了京中权贵子弟,这才退而求其次去了漠北和亲。
    只是这些内里的缘由,萧璟都不清楚。
    还真以为明宁就是那个温柔贤淑处处听话的青梅妹妹。
    至今,也还对明宁,怀有几分愧疚。
    男人少年时总是如此,心里装着家国天下,对身边的小女儿心机不屑一顾,自然看不透身边人的算计。
    皇后苦劝萧璟多年,自打明宁和亲后,便不曾再瞧见过他身边有女人,而今好不容易劝得他松口娶妻,倒也不在意他口中的那些旁的要求。
    当即就应了下来。
    “好,你要性子好能容人的,这满京城的贵女,多得是,待母后好生给你选上一选,说不准,年前就能办了大礼。”
    萧璟已近而立,皇后的确是着急他的子嗣。
    尤其是那断了腿齐王,眼下送了长子入宫伴驾,那皇长孙而今就住在洛阳行宫里,时常由保姆嬷嬷带着去见拜见皇帝。
    每日一口一个皇爷爷的喊,倒是的确讨皇帝喜欢。
    齐王原本就是萧璟出生之前内定的太子。
    若不是有了萧璟这个嫡子,齐王是铁板钉钉的储君。
    可有了萧璟,齐王长子的优势,便和萧璟嫡子的出身打了个平手。
    加之皇后母家强势,又确有手段,才扶了年幼的萧璟做了储君。
    齐王不服,几次三番算计萧璟。
    恨不得要了萧璟这个幼弟的性命。
    有一回甚至深夜把萧璟推进冰湖里想要淹死他。
    可惜,萧璟年纪小,手段却不弱。
    活了下来后,反倒废了齐王的腿,彻底坐稳了储君的位置。
    那是萧璟第一次在皇后的保护之外孤身作事,也是从那次之后,他再不是皇后护在身后长大的奶娃娃。
    萧璟和皇后敲定了选妃之事。
    拱手行了一礼,便道:“此事我已应下,母后安排就是,若无旁的事,儿臣就先行告退,去见父王了。”
    皇后依着自己心思,催着萧璟总算定下了娶妻纳妃之事,心口一块大石落下,也难得开怀。
    她摆手要萧璟退下,萧璟依言拱手告退。
    临到要出殿门时,皇后似是突地想到了什么,又提醒萧璟道:
    “我听闻陛下手下的人在江宁选美人时,遇见了个极像明宁的女子,特意带进了宫来。
    皇帝见了也说当真相似,活脱脱就是明宁未嫁人前的样子,你多年未娶不就是念着明宁,这事皇帝也清楚。
    眼下皇帝召你入宫,想必是要把人赐给你。
    左右你自己也在江南挑了个赝品,这摆在家里的物件,一个两个的也没什么差别,皇帝若是赐了,你收下就是。
    千万莫要只顾着你自己的脾性,触怒了圣上,眼下你虽是监国的储君,可你该明白,储君终究是储君,你一日不曾登基,头顶就始终压着君父,不能万事都随你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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