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璟握着云乔的手腕,目光冷沉。
    话音威胁,又暗带试探。
    便是云乔腕上这红痕瞧着再像他以为的指印,萧璟到底也不曾亲眼得见,问话之时,也只是存了试探云乔的心思,难以确定究竟是什么。
    闻声落下,萧璟目中余光扫过她脸上神情,不错过她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云乔稍有心虚,面上却没表露半分。
    或许是在萧璟身边日子渐长,她竟也习得了他那副装相的功夫。
    云乔粉面含怒,冷了脸色,扬手就欲要甩开萧璟握着自己腕子的手,横了他一眼道:
    “你胡说什么,我整日被你困在这宅子里,每逢外出你都跟着,寸步不离,你把我当囚徒似盯着,谁能碰得了我腕子,说了是硌出来的就是硌出来的,你爱信不信!”
    姑娘家粉面含怒的模样,骄横又可人。
    云乔气势十足,萧璟疑心倒弱了许多。
    她日日被困在这宅子里身上的伤又还没好全,许是本就心气不顺,自己无端疑她,难免惹得她发脾气。
    又想到便是在这宅子里,也有自己的护卫日夜守着,云乔哪里能背着他的耳目做什么,萧璟疑心渐消。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不该无故疑你,实在讨打。”
    萧璟说着玩笑话哄她,还握着她手腕,拍在自己脸上。
    那衣袖上干了的墨迹,一下下擦在脸颊,还是留了些许脏污。
    云乔瞧着他脸上的墨痕,存心不告诉他,想着让他明日出糗,低声骂他:“不要脸皮……”
    萧璟胸腔溢出笑意,抱着人上了榻。
    晚风吹入内室,秋夜微凉。
    萧璟心口处却滚烫,想到明日十五宫宴,穿着红装喜服的云乔,他心神悸动,抱着云乔的胳膊力道稍紧,唇贴在她耳后,低声道:“云乔,明日十五宫宴,我想你,真心的笑一笑。”
    云乔被他抱在怀里,伏在他心口处,微闭着眼睛,将眼里的情绪藏下,唇角不自觉勾着些许讽意。
    话音却轻柔乖顺,应了句:“好。”
    左右只是这一夜了,她不介意说些谎话骗一骗他。
    何况这句好,也并非全然不是实言。
    倘若,倘若明日她得偿所愿,当真如愿在太子殿下跟前状告了萧璟,瞧见萧璟那震惊诧异的眼神和难看的脸色,或许她,也会真心的笑一笑罢。
    云乔心底满是讽意冰寒,偏偏萧璟抱她在怀中心口,半点也瞧不见她眼底唇角的讽意,只听得到她柔声应好。
    他心底愈加悸动,胸腔处灼人得紧。
    抱着她的手臂一再的紧,像是抱着一个,怕极了从怀中留作的珍宝。
    云乔被他紧抱着,在他怀里桎梏中却觉微有窒息。
    她推了推他,低声道:“疼,松开些。”
    萧璟这才略微松了力道,想起她身上的伤,今日应当还未上药,从床头木柜里掏出药膏。
    月光虽亮堂,到底也不够。
    无法将云乔伤处情形映的清楚,萧璟只得点了烛台,端到榻边。
    烛光摇曳,映在云乔身上。
    十余日过去,宫内最上等的伤药用着,她的外伤已经好了大半,的确并未留疤,只是内里的骨肉,在皮肉愈合后,还是会隐痛。
    萧璟指腹掏出伤药,在云乔伤处揉开,云乔还是有些微微的疼,伏在床榻上,蹙眉忍着。
    上药时萧璟便已将云乔衣裳褪下,本就冰凉的伤药,在秋夜晚风吹拂下,凉意更重,云乔背脊泛起小小战栗,冷得身上的蝴蝶骨都轻颤。
    萧璟刚为她上过药后,目光落在她背脊上,不自觉晃了神。
    月影,烛光,光裸的美人背,夜风里轻颤的蝴蝶骨。
    他目光愣神,晃了眼。
    手中握着的烛台,一不小心倾斜,将一滴蜡油,坠在了云乔身上。
    云乔身子本就有伤,皮肉娇嫩,这一滴蜡油,疼得她背脊剧烈颤抖。
    萧璟确实是无心之失,瞧见云乔疼得颤抖,也没生出半分欲色,反倒将方才晃眼时渐生的欲念都消退了去。
    他忙将烛台搁在一旁,动作慌乱的拿指腹擦她背脊的那滴蜡油痕迹。
    云乔却已经又气又怒,侧过身来,抬手打了他一耳光。
    “你混蛋!羞辱过我一次还不够,而今我身上尚且有伤,你竟还要做这下作的事情!”
    从前,萧璟曾经拿那烛台对云乔动过手脚,蜡油一滴滴坠在她皮肉娇嫩处,连芳草萋萋地都未曾放过。
    那样的羞辱,云乔至今也半点不曾忘。
    今日萧璟又做这样的事,她怒极难忍,打他这一耳光时,也用了十成的力道。
    萧璟脸上皮肉霎时泛红,总算在云乔气急的这一掌下,意识到,当初他做的事,至于她,是何等的难以忍受。
    也是,到底是养在深闺的娇娇女子,成婚后数载,又惯来是木头性子,不通情欲,哪里见过什么下作手段,知晓什么龌龊的情欲。
    萧璟抿唇近前,握着云乔打红了的掌心,将人拉到自己跟前。
    垂首同她额头相抵,低声解释道:“娇娇儿,只是情欲而已,绝非羞辱,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云乔咬唇推开他,粉面挂泪。
    萧璟伸手抹了她脸上的泪珠,哑声低笑,拿过那烛台,递到她手上,笑意晏晏道:“觉得委屈?觉得不解气?那就还回来,将今日连带从前的,一并还回来,明日可不许再掉眼泪使性子了。”
    云乔目光微滞,昂首惊异的瞧着他。
    这样的羞辱之事,他竟说,要她还在他身上。
    言语间,像是在哄一个胡闹的孩童。
    云乔握着那烛台的把手,抿唇望着他,声音犹带怒气。
    “你以为我不敢吗?”
    萧璟眉眼仍旧带笑,摇了摇头,解了衣衫,半躺在榻上,望着她道:“你滴就是。”
    他一副坦然受之的模样,云乔越瞧越来气。
    当真握着烛台,近到他跟前,将那烛台倾斜,把烛台里的蜡油,全数倒了下去。
    滚烫的蜡油,大片倒在萧璟皮肉上,就是再皮糙肉厚也难免生疼。
    他却忍了下来,还能眉眼带笑,伸手抚过云乔鬓边乱发。
    哑声道:“云乔,我说了,这是情欲,不是羞辱,只是你,不能明白……”
    云乔瞧着他坦然受之的姿态,听着他口口声声告诉她,今日这般,当初种种,只是情欲,而非羞辱。
    她心底微乱,辨不明情绪,猛地将烛台砸在了萧璟身上。
    背过身去,犹带怒意道:“我不要听你胡言乱语!”
    萧璟摇头失笑,将已经砸灭的烛台捡起,搁在一旁,随手穿上寝衣,温声答道:“好,不听就不听,左右你总有一日会明白。”
    他说着,将人拉在怀里,重又抱上软榻。
    揉着她耳垂道,“都是做过娘亲的人了,怎么情事上,心思还这样生嫩,从前做你先生时,教过你多少次,怎么总也学不明白?嗯?”
    从前,云乔为了笼络夫君,去花楼里学房中事,被萧璟撞见,让他半逼半哄的,做了他的学生。
    可后来,她同他学的东西,是半点没用在自己夫君身上,反倒全数被他拿了回去。
    那些靡丽春情,也只他一人得见。
    云乔闭了闭眸,不愿忆起从前,身子却微微颤抖。
    萧璟抱着她轻叹,手指抚过她眉眼,低首道:“明日要去东宫赴宴,大喜的日子,哭红了眼睛,岂不让人笑话,不许掉泪了。”
    是啊,是大喜的日子。
    云乔并未深想,只觉得明日,一切都将有个定论,的确是大喜的日子。
    微微点了点,没有再掉泪。
    哭什么呢,有什么好哭的,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哭了这么多次,还不能明白吗。
    云乔心下一声声的告诉自己,不许自己掉眼泪,却咬得唇瓣都破了皮,良久良久之后,才终于不知不觉的睡下。
    她难得睡了个好久,也做了个好沉好沉的梦。
    梦里是一处陌生又熟悉的江南水乡。
    她的女儿,在市井处长大,已经蹒跚学步,还是个爱笑娇气的小丫头。
    眉眼处,像极了自己。
    她瞧见梦里的自己,一身风尘仆仆寻到那处,隔着门槛望向那小丫头。
    小丫头手里拿着团扇,在院中树荫下扑着蝴蝶。
    她脚步慌乱的往前走,瞧着女儿玩闹的身影,步伐越来越急,总算走到她跟前时,伸手就要抱她。
    却只摸了一片虚无。
    树荫院落没有了,拿着团扇扑蝴蝶的小丫头也消失不见。
    云乔握住的,只有一片空空荡荡。
    她慌乱无措,着急的环视左右,一声声的喊着。
    却始终无人应答,也寻不到她的女儿。
    遥远的梦境之外,却突地响起一阵唤声。
    “云乔……云乔……醒醒了……到时辰了该起身了……”
    梦里的云乔眼眶剧烈颤抖,梦外的云乔,在萧璟一声声的轻唤下,睁开了眼帘。
    她脸上挂着眼泪,睁开眼睛时,连眼睫都是湿的。
    这是个好不吉利的梦,云乔有些怕。
    她攥紧了心口衣襟,脸上都是眼泪。
    萧璟抱了她怀中轻拍她背脊,温声哄道:“做什么噩梦了,哭成这般模样,别怕,梦境都是相反的,噩梦怎么也不会成真。”
    她听着萧璟的哄声,紧咬着唇,伸手攥着他肩膀的衣裳,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噙着眼泪问:
    “你……你能告诉我……我女儿在哪吗?”
    萧璟脸色微变,目光冷沉,揉碎了她脸上的泪。
    声音温雅却危险道:“云乔,大好的日子,我不想听你说我不愿听的话,提我不想提的人,也不想,总瞧你的眼泪。”
    云乔被他模样吓到,颤着手松开了握着他衣裳的手指。
    咬唇忍耐心底慌乱的情绪。
    她知道萧璟只是装得温雅,实则就是个吃人的恶鬼,他才不会心软,他才不会理解她的思女之情,他巴不得她的女儿早早去死。
    她怎么会以为,他会告诉自己女儿的下落。
    她真是疯了,居然会相信萧璟,肯告诉自己。
    云乔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泪,没再说话。
    嬷嬷见状赶忙打圆场安慰道:“姑娘哭什么啊,这大喜的日子,可不兴掉眼泪啊,多不吉利。”
    云乔沉在自己思绪里,甚至半点没想为什么嬷嬷说今日是大喜的日子。
    她摇了摇头,却也没再掉泪。
    嬷嬷叹了口气,交代道:“姑娘可不许哭了,快些换上衣裳,咱们该出门了,虽是夜里开宴,可白日里,也热闹的很,主子都等了姑娘许久呢,咱们用了膳,可得快些收拾出门,不能耽搁了时辰。”
    侧妃虽是侧室,到底也是有品级的,名字要写在皇家玉碟上头,还要正经办了礼,掐准了吉时换上喜服走完礼数,可误不得时辰。
    嬷嬷在云乔身边伺候,眼见云乔受宠,自己也能水涨船高,当然要催着云乔,恐她耽误了时辰。
    云乔脑海里全是女儿骤然消失于眼前的身影,吃饭时也心不在焉,萧璟压着怒意没发作,却也是心气不顺。
    好不容易吃完了早膳,二人一道出门上了马车。
    嬷嬷跟在了外头,无声低叹了声。
    心道真是冤孽。
    瞧那姑娘的模样,好似还是惦记着从前,也不知道今日殿下给的这侧妃之位,能不能换她安心跟着殿下。
    马车里,云乔侧首瞧着车壁,一眼都没看萧璟。
    萧璟也因着她今日提及和沈砚之女的事,心中不悦,想着她连做梦都念着从前,梦醒时难过的哭成那般模样,就心气不顺。
    马车一路前行,两人一路无话。
    行到市井街市热闹处,一阵风吹开了车帘子。
    云乔空洞的目光,扫见了外头,追逐打闹的几个孩童,和抱着襁褓的孩子,守在一旁的母亲。
    她眼神颤动,心口一阵阵的酸疼。
    没忍住又红了眼眶。
    萧璟瞧见她的模样,也顺着她视线,看到了外头那母亲和一堆儿孩子。
    他掐着她肩头,逼她侧首看向自己,声音低冷问她:“哭什么?怎么,瞧见孩子而已,一场噩梦罢了,你就这么走不出从前吗?”
    云乔昂首望向萧璟,肩胛骨被他捏的生疼。
    咬着唇,目光颤了又颤,话音带着哭腔,问道:“我……我忘不了……我忘不了我的女儿,如果……如果我安生跟着你乖乖的伺候你,再不动旁的心思,都听你的话,你能不能,能不能时常,让我回去,见一见我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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