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这一晚之后,合欢的艳名远播天下。
    越来越多的人为了见她一面一掷千金,也有人为了替她赎身,不惜倾家荡产。
    老鸨数钱数到手抽筋,合欢顺从地展开魅惑众生的笑,却拒绝了每一个想为她赎身的人。
    她不要。不是他的话,她不要。
    即使上次眼睁睁的看着他转身离去,她还是没死心。不如说,她不敢让自己死心。这些年来的等待,流的眼泪,失眠的夜晚···她不想让这些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他曾经对自己说过不止一次的,今生今世非卿不娶。
    这八个字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仅仅是一句话,更不是一个可以听听就忘记的笑话。
    合欢在舞台的中央旋转着,她的歌声越来越哀伤,也越来越打动人心。可她想倾诉的对象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直到有一天,老鸨对她说:有大人看中你了,今晚好好伺候他。
    她这才想起,自己呆的地方在他的眼里是多么污秽不堪。虽然她仍为他保留着贞洁。可是谁会相信呢?
    夜晚不会因为她的哀求而迟到,当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推开自己的房门,合欢放下手中的铜镜侧头对他笑起来,在他发呆的时候,她从发上拔下了簪子,径自划上了完美的左脸。
    男人眼中,那个绝世妖艳的美人对自己笑得绝美,本来一副上好的画面却突然沾满了血色。她还是笑着,滴血的簪子掉落在地上,血不停地流淌下来,流了她满身满脸,既妖艳又恐怖。
    她一步步走向呆住的男人,布满鲜血的面容笑得越发开心:官人,我美吗?
    男人终于找回了神识,狠狠将合欢推倒在地,大叫着“疯子”从房里冲了出去。
    看着男人的糗样,跌坐在地上的她笑声增强,直至哈哈大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无聊想道,自己活了二十一年,第一次确认那句“笑着笑着你就真的开心起来了”,没有骗人。
    闻讯而来的老鸨自然怒气冲冲,恨不得将她大卸八块,却在看到她昏倒在血泊中时乱了手脚。急忙请了国都最棒的大夫,救回了命,却救不回她的容颜。
    红袖楼的花魁自此逐渐被世人遗忘,但半年之后,鬼面歌姬的出现又再次在国都引起一股不小的风潮。
    仍然是那个红袖楼,舞台上却多了一张山水屏风。前面是随着乐音翩翩起舞的美人们,屏风之后则坐着一个戴着鬼面的女子。
    有歌声清扬而嘹亮,自这戴着鬼面的女子口中唱出,听的人身心舒畅,情不自禁阖目和拍,脑中想象出一位绝世美人迎风立于山巅的景色。
    一曲完毕,鬼面歌姬便退下了台去,人人齐叹可惜,如此美妙的歌声一天只能听一次,实在不过瘾。
    回了房间摘下面具,合欢坐于桌前为自己斟了杯茶。
    摸着左脸上狰狞的伤疤,长出新肉的地方手感意外的好。
    前几日,听闻当朝状元郎与丞相千金成亲了,她还遣身边伺候的小丫鬟去讨了喜糖,糖果入口之后她只有一个想法,果然是权贵人家,喜糖比她在小山村时吃到过的好上太多了。
    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她被老鸨救了之后,原本以为对方不会轻易放过她,却没想到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竟然抱着自己哭了一个晚上。老鸨边哭边对她说,是她害了她,她不知她竟然是这样烈性的女子,早知道如此,她绝对会推掉那个男人的。
    同样都是女人,她当然明白在自己的脸上划一道疤比要了自己的命还要严重。
    更何况,合欢本是这世间少有的绝美女子,若不是真的绝望了,怎么下的了手?
    老鸨这一哭,倒是把呆滞的她给哭醒了。
    她笑:你若是不嫌弃,等我伤好了,我就戴上鬼面为你这红袖楼唱歌,直到我唱不动为止。也算是报答你两次的救命之恩了。
    老鸨抱紧她,用少有的温柔语气叹了一声:傻孩子啊。
    她开始在红袖楼唱歌,戴上了狰狞的鬼面,对外称自己为“鬼面歌姬”。
    也有人曾猜测“鬼面歌姬”便是不久之前销声匿迹的“花魁合欢”,但感兴趣的人并没有很多。自古红颜如落花,无声无息便消失而去的何其多,这世间每日都有更重大的事情发生,一个红楼女子而已,就算她曾经艳名惊世,可也只是一个玩物。
    谁会去关心一个过气的玩物是不是还老老实实待在储物仓的角落里?
    聪慧如她,自然明白这些,所以半年之后戴着鬼面毫无负担的再次出现了。
    她唱风花雪月,也唱爱恨情仇;唱生死离别,也唱九州风光。
    只是所有的歌,都是她自己作词谱曲而成,唱腔朴素却上口,深受民间喜爱,每出一曲,必在大街小巷传唱许久。
    一晚,像平时那样唱完一首新的曲子,她便退回了后台,却在走廊上被人拉住了手臂。
    她想狠狠甩开对方,却因为那人熟悉的嗓音僵住了身体。
    他说:你是···合欢?
    她一颤,却迅速恢复了平静道:公子你认错人了。
    她用力抽自己的手腕,却被他更用力的握紧。
    他的语气笃定:我听过多次你唱的曲子,里面的歌词,都是根据我曾经给你讲过的故事改编的吧?
    她转过脸,再次重复:公子你认错人了。
    他脸上逐渐呈现焦急的表情:我怎么会认错人,我认错谁也不可能认错你啊!为什么你会在这种地方?我中举之后回去找你,你父母却说你四年前便出来寻我,你是什么时候到国都的?来了国都又为什么不来见我?
    当听到他说曾回去找过自己,她的心里不得不承认是欢喜的,只是这欢喜却太过短暂,如一颗石砾落入死水当中经不起多少波澜。
    可是,萧郎,已经晚了啊。
    她用空着的一只手摘下脸上的鬼面,露出那带着伤疤的左脸,对着他微微笑了。
    他被吓得立刻倒退两步,也因此松开了她的手腕。
    她重新戴好面具,弯腰向他深深施了一礼,面具后的目光贪婪地望着他俊朗的面容,而后挺直腰板,转身决绝离去。
    面具下的她翘着嘴角,心中有些得意的想着,这次终于轮到你看我的背影了。
    廊檐上挂着一排一排的红灯笼,灯光笼罩下,她胸前的衣襟却早已被面具下滑落的泪水打湿一片。
    走的足够远了,她渐渐笑出了声音,声音越来越大,她笑得越来越开心,最后不得不捂着笑痛的肚子蹲在了拱桥中央。
    萧郎,我不恨你了,恨只恨我们有缘无分,天要作弄我们,我们怎么反抗得了?
    今晚之后就再见了,以后的日子里,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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