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一过, 天气转凉, 李凝到底还是向苏梦枕辞了行。
    她自从来到这里,待在金风细雨楼的时间倒比待在李澈身边时间多, 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难免有些失落,苏梦枕这一次痛快得很,更亲自将她送至李府, 做足了戏。
    有婚约在前,李凝倒是用不着再把自己涂黑, 从前线回来也已经过去两三个月, 就算被人看见,也有说法。
    李澈不是很想让李凝回来。
    一是他最近确实麻烦缠身, 蔡京自知没法和他斗到底, 这些日子正在紧急招揽人手防身,又使出许多下作手段想要逆风翻盘,二是除了着手对付蔡京之外,他正在筹划一件大事。
    废太子。
    一个臣子想要废去做了十年储君,地位稳固的太子,无异于痴人说梦,但这世上很多事有时比梦要离奇得多。
    正常流程想要废太子, 第一时间应该是找个皇子合作搞事, 李澈就不一样了,他找了三个皇子一起搞事。
    三皇子赵楷,八皇子赵棫, 九皇子赵构。
    赵楷只比赵桓小两岁,之所以跨度颇大,是因为其他的皇子要不就是年纪太小,要不就是不受宠爱,要不就是太蠢笨,没有野心,而三皇子赵楷和太子不合,早有异心,另外两个皇子都是刚刚及冠封王,正是野心勃勃的时候。
    三位皇子心里并非没有其他的计较,然而赵桓一天不倒,底下的兄弟就一天没有机会,与其勾心斗角,不如先齐心协力搞死太子,再各凭本事。
    三人很快达成了共识。
    一个皇子想要搞事很困难,三个人一起就很轻易了。
    按照这里的历史,被废的太子不算多,但李澈有经验,大夏三千年帝王传承,不是所有君王都是嫡长继承,其中被废的太子不下几十个,归而类之,不过三点,其一是谋反篡位,其二是不睦兄弟,其三是能力太差。
    李澈觉得赵桓不用搞就占了第三,但显然赵佶不觉得,他还觉得这个儿子很聪明,很像他呢。
    那就只有在第一第二上搞事情。
    然而同样因为第三点,太子赵桓手底下真没几个能用的人,更没有兵权,想让他谋反篡位,操作难度比较大,然而第二点也不行,大夏的废太子少说有十个栽在意图杀害兄弟上,然而放到这里,以赵桓的受宠程度和赵佶的偏心程度,李澈觉得只要赵佶的皇子里不死一个,想废去赵桓不大可能。
    他实在不可能为了废掉一个赵桓就担上杀皇子的罪名,让合作的三个人抓到他的把柄。
    那就只有第一第二一起来。
    也就是这个节骨眼上,李凝从金风细雨楼回来了。
    说实话,李澈不是没想过让李凝一道天雷劈了太子了事,然而李凝来到汴京那日闹出来的动静实在太大,风声已经传进了有心人的耳朵里,远的有蔡京,近的就是对门,故而除了那次在家中,他从不让李凝出手,就连在战场上也一样,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巧合,但巧合不能用来暗杀。
    李澈有些头疼。
    但不得不说,见到李凝的时候,他还是有些开心的。
    苏梦枕将人送到原本要走了,李澈却请他多留一会儿,拉着李凝去了走廊上,他已经见识过武者敏锐的听力,走廊离客厅近得很,不过他本就没有瞒着苏梦枕的意思也就是了。
    李凝回来的一路上都是笑眼弯弯的,毕竟金风细雨楼再好也不是家,虽然她住李府没有多久,但这里有李澈,有家人的地方就是家,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自己家里好?
    可李澈除了第一眼见她时笑了一下,之后就是拧着眉,被带出来的时候她就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果然就听李澈斟酌着说道:“阿凝,最近这几个月府里事情很多,哥哥不是不想把你留在身边,只是……”
    李凝握紧了拳,压低声音说道:“只是我什么都帮不上你,待在这里还会给你惹麻烦是不是?”
    李澈惊道:“阿凝!”
    李凝原本有些恼火,还十分委屈,听见李澈这话,忍不住鼻子一酸,掉下几滴眼泪来。
    李澈掏出帕子给李凝擦眼泪,李凝偏开脸不让他擦。
    李澈也只好收回帕子,但还是说道:“你不能留在这里,待会儿我跟苏楼主解释一下,让他带你回去。”
    李凝生气地抽噎着,说道:“到底是什么事情,为什么要瞒着我不肯说出来?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你相信我?”
    她说这话时神情十分可怜,李澈只是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别开了视线,说道:“听我的,跟苏楼主回去。”
    李凝到底也没法和李澈闹起来,只能自己生气,气了一会儿又觉委屈,于是就在回去的路上哭。
    同在车驾里,苏梦枕起初想要装作没看见,一直看着车帘外,不多时李凝哭声渐小,他不觉松了一口气,从车驾里的暗格里取出一壶茶水,倒了一杯递给她。
    原本已经不怎么哭了的李凝在喝了几口茶水之后,又抽抽噎噎起来,不多时哭声又大了。
    苏梦枕实在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再度想将视线移开,但这时李凝一边哭,一边带着气恼地说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姑娘家哭成这样,还肯主动说话的实在不多,这是一个要人哄的信号。
    苏梦枕看了看李凝的脸色,轻声说道:“我以为你想再哭一会儿。”
    李凝已经哭累了,不光累,眼睛都哭疼了。
    但她没有说,又努力掉了几滴眼泪,让脸上仍旧湿漉漉的,抽噎了几下,才仿佛又回了些委屈的心情,说道:“我就知道,我就算把眼睛哭瞎掉,也没有人心疼,你们都不心疼我,也不相信我。”
    苏梦枕取了一条干净的帕子给她。
    李凝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见苏梦枕不说话,又低下头掉眼泪。
    然而这一次,她还没酝酿出太多泪水,发顶上就落了一只温热的手,苏梦枕的手。
    苏梦枕轻轻地摸着她的头,语气轻缓道:“我不会安慰人,但是如果你想让人心疼,不要再哭了,我已经心疼了。”
    李凝抬起头,刚好眨下一滴眼泪来。
    苏梦枕叹了一口气,说道:“没人不心疼你,但就像我相信自己的兄弟,必要时候能将后背交给任何一个兄弟,但如果是你,我不会把后背交给你,这不代表不相信你,而是……”
    他忽然怔了怔,话并没有说完。
    但李凝已经听懂了。
    她那双哭得红红的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半晌,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李凝假装无事发生,小声地说道:“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我就是觉得委屈,我……”
    苏梦枕咳了几声,像有了什么默契一样,并没有提到刚才的未尽之语,只是轻轻地点头。
    回到金风细雨楼,李凝把自己关在小院里练了几天刀,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觉得分外羞耻,每天晚上闭上眼睛,都是自己哭得像个兔子一样要人心疼的情景。
    还有苏梦枕那天没说完的话,她有时想起心头就是一紧,急急忙忙转开注意力,有时却又忍不住仔仔细细地回想那天苏梦枕说话的模样和语气,自己补全剩下的话,然后把自己闷在被褥里假装睡觉。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病了。
    这个病奇怪得很,有时让她耳朵滚烫心头剧跳,有时又让她长吁短叹,浑身都不对劲。
    树大夫明显发觉苏梦枕近来喝了不少酒。
    苏梦枕喝酒从来不会被人逮现行,他毕竟是整个金风细雨楼武功最高的人,然而喝没喝酒,树大夫只要把把脉就能看出来。
    他唠叨了近半个时辰,苏梦枕仍旧站在窗前望着玉塔下怔怔出神。
    树大夫的唠叨忽然止住,疑惑地说道:“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他也凑过去看了看,发觉底下风景还是那个风景,也没个人影好看的。
    苏梦枕没说话,杨无邪替他回答道:“又到傍晚了,李姑娘还是没来,树大夫不在这几天,楼主一到傍晚就会在这里等。”
    树大夫惊讶极了,他没想到苏梦枕上次明明已经说过不可能,却还把自己越陷越深,陷到如今都害相思病了,他原本是最盼着这个的,但如今见到苏梦枕这个样子,却又有些不忍起来。
    他碎嘴惯了,嘀嘀咕咕地说道:“之前看她楼主长楼主短,还以为有意呢,现在梦枕这个样子,她倒不来了。”
    苏梦枕这才开口道:“树大夫,莫要胡说,阿凝还是个孩子,她当我是师父,是我不好,起了别的心思。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何必给她徒添烦恼,这样的话,不可再提。”
    树大夫是个倔强的老头,饶是被苏梦枕说得心酸,也还是道:“你不想给人添烦恼,那你不如就把自己关起来到死也不见她好了,干什么站在这里还等人家?要是她再也不来了,我看难受的是谁!”
    苏梦枕只听见一句“再也不来了”,心头就是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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