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有人来叫, 王嬷嬷带着雪雁和李凝一起去了贾老夫人处拜见。
    一进屋子就是一股暖香传来, 李凝不大受得了香料,不由得揉了揉鼻子, 抬头只见满屋子的人,她的目光落在黛玉身上,又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坐在正位上,一只手虚虚拢着黛玉, 像要护在怀里,怜爱之情溢于言表。
    这就是贾老夫人, 挂着外命妇最高级别的超品诰命, 也是这荣国公府里身份最高的人。
    毕竟荣府虽然还挂着国公的匾,但几代袭爵下来, 到如今也只剩了个一品将军虚衔, 能挂着国公府的匾额,是因为家里还有个实打实的国公夫人。
    国公夫人去后,荣国公府才会降等。
    李凝和雪雁一道拜见了贾母,屋里众人不大在意这些,也有细细看了的,立在黛玉身边的一个年轻妇人便拉了拉黛玉的衣袖,笑道:“怪道说‘仙人养仙童\', 妹妹带了好生标致的丫头过来!”
    只是说还不够, 年轻妇人笑完,自顾自地走上前来,伸手摸了一把李凝的脸颊, 又是夸道:“像个豆腐人儿。”
    黛玉轻声说道:“不敢瞒二嫂子,她原是来京路上捡的,不是丫头,她姓李,单字凝,凝霜赛雪的凝,我见她识得几个字,举止又不凡,想是大户人家走丢的姑娘,便带了一齐上京来,也许能替她找回家人呢。”
    王熙凤又怜又叹地揉搓了李凝一通,就听贾母笑道:“净听你们说,让这孩子过来些,我也瞧瞧什么模样。”
    贾母上了年纪,眼睛就有些花,离得远了,也就能看个轮廓,大概晓得年纪个头罢了。
    李凝看了看一脸紧张的王嬷嬷和雪雁,对她们安抚地笑了笑,随即就被王熙凤牵着上前,一直走到贾母眼前。
    贾母细细看了半晌,赞叹道:“是个有造化的孩子,看着就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也是可怜,给她收拾一间屋子住着,得闲了叫她来陪我这个老婆子说说话,不要委屈了她。”
    王熙凤连忙推了李凝一把,算是提醒。
    李凝笑了笑,说道:“多谢老太太。”
    她不笑还好,一笑就让贾母哎呦一声,揉了揉心肝,索性一只手拢着黛玉,一只手握着她的手,细细问道:“还记得家在什么地方?家里几口人?姓什么?”
    王熙凤也道:“京里人来人往的,原比小地方找人方便。”
    李凝哪有什么家,只知道李澈的名字,甚至不知道他具体什么年纪,只好像个孩子似的呆呆摇了摇头,又道:“我记得哥哥,他叫李澈,木子李,清澈的澈。”
    屋里都是女眷,这时节女子不仅少有出门的,更避讳打听外男情况,倒是王熙凤笑道:“我记得了,等明儿叫你琏哥哥找去。”
    众人一时都明白,假如这个李澈没什么名声,人也不在京城,即便是荣府,想找这么个人也是大海捞针,一时又都不大说话,倒是贾母拉着李凝的手,又轻轻拍了拍。
    得了贾母的青眼,李凝也不必像雪雁那样叩了头就回去做事了,贾母疼惜黛玉,又给她配了个大丫鬟连带几个小丫鬟,就连李凝也分得了两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丫鬟,看着温温柔柔的,十分和顺。
    不多时黛玉去拜见两位舅舅,王熙凤命人来在离老太太的屋子不远的地方给李凝挪出了一处内院,地方不大,倒是十分精致。
    寻常人家的孩子,哪怕再是什么大户出身,见了也该惊叹,李凝仍是觉得这里精致却带着几分陈旧气,像是打建成之后就没修缮过几次,但她寄人篱下,却不好直说,何况这荣府虽然不甚奢华,但老太太心善,众人也都是一副热心肠,实在让李凝十分感动。
    停了小半个时辰的工夫,外间有人来请,说是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
    李凝去时人还不多,黛玉停了一会儿,正被先前的二太太拉着手走过来,席上都是女眷,贾府如今有两房,大房是袭爵的大老爷贾赦,二房是二老爷贾政,大太太邢氏是续弦,大房长子贾琏是原配夫人张氏所生,娶妻王氏,也就是先前的王熙凤,二太太也姓王,和王熙凤是姑侄。
    “金陵四大家族”贾王史薛四姓互为姻亲,荣国公府老夫人贾母本家姓史,二太太王氏的妹妹嫁给了薛家,侄女嫁给了大房长子贾琏,数代姻亲,故而四大家族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席上倒是还好,只是李凝注意到,在老太太跟前,只有几位贾府的小姐和黛玉是可以坐着的,其他诸如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她们都是站着布菜伺候的。
    李凝心下有些恻然。
    还在船上的时候,她和黛玉说话时就听了一些这个时代的事情,只是不曾亲眼得见,如今一看,更让她明悟了几分。
    世道对女子分外不公。
    不多时用完晚饭,外姓的媳妇都被遣了出去,众人都在老太太跟前凑趣,外间忽有人来报,说宝玉来了。
    李凝先前听黛玉提起过这个“衔玉而生”的表哥,不由起了几分好奇之意,然而等人进门,却有些失望: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少年,相貌倒是有几分灵秀。
    宝玉看看黛玉,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贾母笑了,指着李凝道:“这个呢,你又见过了?”
    宝玉细细看了看李凝,正正经经地摇头道:“我不认得。”
    贾母和几个贾府的小姐却都笑了,贾母慢慢地说道:“今日倒要考考你,这两个妹妹,哪个是你林妹妹。”
    宝玉忍不住又望了一眼黛玉,然后又看看李凝,露出一副头疼的样子来,拉着贾母的衣袖,撒娇道:“老祖宗给我个提示吧!”
    贾母慈爱地笑了,三位贾府的小姐也跟着笑,不多时屋内笑声一片。
    李凝瞅瞅他,见众人都在笑,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好笑,黛玉对她眨了眨眼睛,像是在说她也不知道。
    这位受尽宠爱的贾府公子耍宝耍够了,才带着几分笑意指了指黛玉,说道:“我猜这位是林妹妹,鼻子眼睛都有些像老祖宗,这位妹妹我不认得,要是见过,我肯定记得的。”
    贾母这才笑着把李凝的身世说了。
    宝玉听着,竟掉了几滴眼泪,说道:“男儿污秽,怎么就偏偏占着这清平世道!倒让女儿家受那么多苦来!”
    李凝摸了摸鼻子。
    贾母把宝玉抱在怀里哄了一会儿,他才好过了一些,又问两位妹妹读什么书。
    先前贾母问起时黛玉说读到四书,这会儿只说略略认得几个字,李凝背过不少,可几乎都还给了自家兄长,也就跟着黛玉的话头说。
    宝玉又问取字没有,这下李凝不怎么搭腔了,倒是黛玉说没有,又被送了个字。
    然后这位宝二爷又问有没有玉。
    李凝一开始以为他问的是身上带的玉,不想是问她们生下来有没有衔着玉,她和黛玉都说没有,然后就见证了一场狂疾发作。
    形容灵秀的小少年前一刻还在笑着,下一刻登时变脸,一把脖子上挂着的玉摔在地上,大吵大闹,吵闹完了又哭。
    李凝听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这位爷觉得姐姐妹妹都没有玉,就他有,说明这玉不是好东西。
    逻辑清晰,条理分明,无可指摘。
    贾母劝了宝玉好一会儿才劝好了,老人怕累,一天下来也够呛,又安抚了黛玉几句,自去睡了。
    晚间,李凝没回住处,陪着黛玉睡。
    贾母跟前黛玉没法发作,到了住处坐在床上越想越难过,越难过越掉眼泪,李凝替她擦了一把,不多时眼泪又下来了。
    她只好把黛玉抱进怀里。
    黛玉自小胎里不足,比寻常女童瘦弱些,虽看着比她大一些,其实身量和她相差无几,李凝抱着黛玉,倒像是两个小娃娃抱在一起的模样。
    不多时,黛玉哭着睡了。
    李凝睁着眼睛熬了半夜,等到外间的小丫鬟也睡了,悄悄地溜了出去。
    贾母的后院房里,李凝抬起头看着远处紫禁城的方向。
    白天劈容易劈到人,晚上劈的话,她下手轻些不会劈坏房顶,伤不着人,总不会有人大半夜的在外头瞎走。
    紫禁城中,成化天子和万贵妃闹了些不愉快,半夜三更从贵妃处出来,心腹太监梁芳正说到“前几日外命妇朝见,叫南安太妃说了几句,娘娘当时心情就有些不好,皇爷刚才又说起万氏族人,娘娘才恼了的,不是专为皇爷那两句……”
    成化天子深吸一口气,说道:“着西厂,把万安的案子,搁置。”
    梁芳刚抬起头露了个笑脸,还没说话,就听轰隆一声响雷,当头劈在安喜宫顶。
    成化天子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要往安喜宫里走,梁芳反应过来,死活拉住天子。
    一道响雷还不够,随即又是几道雷霆落下,接二连三,安喜宫内一片哭嚎喧嚣,不多时宫人全都跑了出来,当先一个就是鬓发散乱的贵妃万贞儿。
    陡遭雷击,万贞儿吓得神情仓皇,一见到成化天子,未语泪先流。
    成化天子几步上前,紧紧将万妃抱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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