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燃烧平原的腹地已经十一天了,仍然没能有半点真正意义上的发现。
    尽管蒙特尔向来性子硬朗,曾被人剥去半边头皮而没讨过一声饶,但对于眼下的处境,他还是感到了无法抑止的恐慌与沮丧。
    褚红的硬土,褚红的岩石,不见半丝云彩的天空中,悬挂着同样褚红而妖异的烈日。放眼望去,整个世界都浸泡在这如血的色泽里,仿佛随便在哪个地方一戳,便会有大股沸腾的岩浆奔涌而出。四处可见的惨白骸骨,呈现着天地之间的唯一的异色。不管是人类,还是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巨兽,都已被残酷的自然环境剥夺了生存资格。
    反倒是比指甲盖还要小上三分的黑甲虫,以及半尺长的斑尾蝎,充当着平原上几近于无的活跃者。它们成群结队地穿行在能把鸡蛋烤熟的地表,以旺盛的,不知疲倦的劲头四处寻觅,为了果腹而忙碌不休。
    蒙特尔是个刺客,而且是收价不低的那种,但如今他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虫。
    早在前天夜里就彻底干瘪的水袋,犹如一个潜伏的诅咒。高温下的远途跋涉不仅仅让体力急剧流失,同样也让脱水的先兆变得更加明显。从体内直到口腔的每寸部位都像是黏着一层烧过的铁沙,嘴唇上裂开的口子深得可怕,刚开始时还能觉得干涩刺痛,到后来干脆麻木得脱离了意识。
    往日的雄心壮志与悄然到来的危机相比,再也不值一文,但蒙特尔已经没有退路。他不算个有经验的远足者,在踏入平原边域之前只是买了匹马代步,连充足的补给也没有准备。
    这里虽然不是沙漠,但却有着毫不逊色的酷热气候。蒙特尔还记得,以前不知道是哪个混蛋说过,要是在沙漠里遇上缺水,尿也能救命。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有些时候就算是脱下裤子屏住一口气,膀胱里也不可能挤出任何东西的。
    也许越是孤独的环境,就越能激起灵魂中沉淀的某些东西。几天以来这条瘦长汉子想得很多,包括以什么样的方式死亡、有没有可能获救、家乡的老母亲是否会被兄长们接着赡养下去、她气喘胸闷的顽疾好点了没有......
    他最记挂的还是那个介绍人,每过一会儿,就在脑海里把后者的胖脸翻来覆去地想上几遍——如果还能碰面的话,怎么着也得破例免费一次。
    那狗娘养的凭借业内前辈的身份,轻易便让蒙特尔相信:大陆上最神秘强大的刺客公会“图鲁之瞳”,总部温蒂尼就设在大陆东南,巴帝王国以西的燃烧平原深处,任何够实力的潜行者都能去申请入会资格。
    “好找的很,听说沿途还有驿站歇脚呢!要不是我老了,还真想陪你一起去试试,那可算得上咱们这个行当的最高荣誉啊!”
    介绍人饱含惆怅的语声至今仍在蒙特尔耳边萦绕,与当时热血沸腾的感觉不同,此刻的他从头到脚凉得像冰,即使熊熊的烈日也不能耀暖分毫。
    在渴望已久的事物面前,很少有人能保持清明理智的头脑,蒙特尔亦是如此。自从喝光最后一滴水以后,现实与梦想之间的巨大反差,无时无刻不在灵魂深处发出尖刻的嘲笑,将他折磨得几欲崩溃。
    胯下的驽马已经走得比乌龟还慢,嘴角边吐出的白沫不断破裂,又不断涌出,眼看着就要力竭而毙。同样奄奄一息的刺客,绝望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眸,透过前方地面上扭曲蒸腾的热浪,一道灰蒙蒙的轮廓正隐约呈现。
    “是山吗?”他昏昏沉沉地想着,过了良久,精神方才一振,“怎么会有山?”
    燃烧平原的地貌直如被空间风暴摧袭过,坦荡而辽阔,连较大的丘陵都属罕见。连日里蒙特尔还是首次看到山岭,这毫不相干的地势变化,却在悄然间点燃了他的希望之火。
    两柄精钢长剑无声出鞘,以交叉方位捅进马脖,准确割断了大动脉及气管。喷泉般的血液立即从伤口中飙出,本就在挣命的驽马颓然仆倒。原本骑在背上的主人似乎连跳下地来的瞬间都无法等待,只是略为侧身偏腿,便张开大口凑了上去,痛饮起乌黑生腥的液体。
    牛皮水袋的塞口很小,灌饱了肚子的蒙特尔唯有用嘴吸满马血,再一点点地往袋里吐。血液在渗入脚下土壤时甚至冒出了丝丝白气,必须得抢在流尽之前收集到足够多的分量。
    他的动作很快,很小心,看上去就像个吝啬的血族在处理食物。两柄长剑就躺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无声证明着一个合格刺客永不丢弃的警惕性。
    正当水袋渐满,死去的驽马再也流不出半点鲜血之际,突兀从身后传来的低语,却让蒙特尔犹如中了箭的兔子般跳起,以生平最为狼狈的形象摸起双剑,就地滚了出去。
    “请问,温蒂尼是在前面么?”说话的是个极美的精灵,劲装长靴,负着一张黝黑巨弓。丈余开外还站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浅栗头发,灰色眸子,模样平平无奇,让人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欠奉。
    “你是说公会的总部吧?抱歉,不太清楚,我也正在找。”蒙特尔以尽可能细微的动作向后退去,眼中全是惊骇。
    眼前这两个凭空冒出的陌生人整洁得就像刚刚洗完澡,换过衣服,神态也很和善。但刺客却毫无理由地相信,只要他们愿意,刚才的一刹那,自己能死上几百次。
    “谢谢。”精灵瞥了眼马尸,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径直向着山岭方向掠出。那自始至终没投来过目光的年轻人随之纵起,短短几个起落后已是到了百丈开外。
    蒙特尔怔然看着两人消逝的方向,只觉得手足酸软,心头砰砰乱跳。犹豫了半晌之后,他终于还是割下一条马腿,连同马背上的油布帐篷一起负在身上追了出去。
    就算和恶魔作伴,也好过一个人在这片土地上游荡。更何况,那极有可能会是同行。
    刺客的忐忑显然多余了。未过多久,他便清晰看到了远端嶙峋奇峻的岩山全貌,随着奔行速度逐渐提升,山下数百个集结的黑点也开始出现在视野之中,且越变越大。
    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蒙特尔倏地发出一声欢呼,全力向着那方疾掠电射。
    延绵数十里呈弧形收拢的山体恰似一堵参天巨墙,愈到岭峰,就愈是垂直如削。大块大块重叠裸露的裂岩构筑了整片灰暗而阴森的色系,没有植被,没有生机,一切都透着死气沉沉的沉滞,就连光照也无法染落些许暖意。
    几百名人类异族正站在山脚处耸立的七根石柱之前。大部分均带着满身尘土及掩饰不去的倦色,相互打量的眼神却依旧凶残乖戾,仿佛不同领地里聚到一起的狼。
    遍体血迹狼狈不堪的蒙特尔远远奔近,愕然环视着这群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的家伙,最终走到了较为空阔的地带。先前问路的精灵与那个年轻人就站在不远处,前者还向他礼貌的笑了笑,蒙特尔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勉强扯起唇角算作回应。
    人丛中很少有交谈声,偶尔冒出的三两句,也总是离不开“温蒂尼”、“公会”、“招募”等词汇。尽管没有直接交流,但蒙特尔已经能肯定,这里每个人的职业和目的都和他一样。换句话来说,那个差点害死的自己的老家伙,并没有吹牛。
    直到夕阳西沉,夜幕垂落大地,陆续从各处赶来的刺客才慢慢变得稀少,图鲁之瞳方面的接待人员却始终未曾出现。
    燃烧平原的昼夜温度落差极大,骤起的狂风旋绕着将寒冷灌入每个人的领口,刺进骨髓。“噼噼啪啪”的石子砸落声响就像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在肆虐狂嗥,在这般毫无遮蔽的野外,它们同样也能让人湿透,只不过是用血。
    十一天并不是白过的,蒙特尔早已学会在夜间以什么样的角度支起帐篷,才可以架构得更久更牢固。油布表面传来的绵密震颤中,他颇为舒适地趴在尽褪炽热的地面上,暗自观察着外面那些同行。
    刺客的很多习惯都带着职业烙印,比如说:随时随地本能戒备的姿势,猫般轻巧的步履,警醒顾盼的目光。只有在日间遇见的两个人身上,找不到这些特征。可蒙特尔却认为,这种真正的业内高手,当然就得与众不同。
    那精灵从暴风呼啸时起,就将所携的长弓插入地表,随后与同伴相邻而坐。此后无论风势大到了何种程度,两人连发丝都没颤动过一下,漫天砸落的石雨早在丈余高的空中便纷纷弹跳开去,如同碰上了无形而坚固的屏障。
    注意到这一幕的刺客俱是惊愕得说不出话来,附近的少数人还悄悄挪动了帐篷。不自不觉间,蒙特尔已成了两名“业内高手”仅剩的邻居,而他之所以没有挪窝,则完全出于那名精灵有过的善意举止。
    “要吃点东西么?马肉,新鲜的。”犹豫很久之后,这瘦高汉子还是顶着上衣,战战兢兢地跑到精灵近前,臂弯里挟着小半条马腿。“我没恶意,看到你们没带干粮,就过来问问。”
    精灵怔了一怔,对突如其来的造访者感到有些疑惑,“不用了,谢谢你。”
    竖起的长弓,在夜色下通体流转着晶莹光芒。近看之下,蒙特尔更加认定对方是女扮男妆,那清丽绝伦的容颜,甚至让他连目光逗留的勇气都已失去,“哦,实在抱歉,打扰了。”
    望着悻然走回帐篷的刺客,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低哼了一声,“这么好的旅伴,如今可是难找。”
    精灵瞪向他,为同伴的多疑感到恼火,“别把每个人都想得和你一样!他也许是不清楚在这里还要呆多久,想跟我们打听而已。”
    “你饿么?要不要我去找别人要点素食?”年轻人现出微笑,明显没有反驳的兴趣。
    “时间应该快到了,还是省点事吧。”精灵转过身去,静静合上双眼,“希望那个人没有说谎。”
    “他绝不会说谎。如果按照你厌恶的那种说法,是不敢。”年轻人的笑容还是那么温和。
    第一波绚烂的蓝色光芒喷薄而出,映亮了半边夜空时,所有的刺客都陆续站起了身。七根斑驳着裂痕的石柱,已被光幕连成了一道道蔚蓝拱门,温莹如玉的魔力元素化作亿万星辰倒卷漩流,天地间的风吼随即止歇,仿佛折腾良久的巨兽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诸位远道而来,辛苦了。”随着光影分流,一名佩着独眼徽章的老者从传送门中走出,颇为客套的开场白,反而让高高在上的傲慢更加尖锐,“这次招募,公会经过了长时间的筹划部署,近期以来一直进行得很顺利。每天都有大陆各地的一流刺客来到燃烧平原,来到獠牙岭,渴望着能够加入图鲁之瞳,分享那份属于潜行者的至高荣耀。正如我常说的,机会就在眼前,现在你们要做的仅仅是争取,并把握住它。”
    刺客们大多保持着习惯性的沉默。有些组队结伴而来的,则在人丛中窃窃低语,脸上难掩喜色。
    “在场的都是各国通缉榜上的红人,对金钱的重要性,想必再清楚不过了。没有它,我们这个行业不会如此兴旺发达。有条件的情况下,再嗜血的家伙也不会为了一筐小麦或者几百个萝卜去杀人,那种报酬会把刺客变得和挑夫毫无区别。”
    压抑而邪恶的哄笑声中,那老者抬起双手,犹如真正的演讲家般示意众人安静,“燃烧平原算个考验,所有的介绍人也都是通过允许,才把招募信息传递出去的。能站在这里,意味着你们已经懂得追求比金钱更加重要的东西。而我想说得是,公会能够给予的,将远远超出每位加入者的想象......”
    “难怪那个向来傲慢的老家伙,会突然跑来请我喝上一杯。”蒙特尔将手中削好的生肉片全塞进嘴里,明白了当初这个透着古怪的小细节,原来有着前提。
    “试想一下,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再需要行走在黑暗中,冒着被伏击的危险收割生命,而是凌驾在所有国家和势力的顶端,成为生存法则的制定者。”老者很懂得把握言语节奏,更明白直接了当的说服方式,才最适合眼前的特殊人群,“那时候,整个大陆都会在我们的脚下颤抖,每位公会成员的名字,都将被各国君王当成神明供奉。”
    “这可能么?”有人疑惑地问,“公会的力量再强大,也敌不过国家军队吧?”
    “征服有很多种方式,别忘了,我们代表着地下世界。”老者瞥了那刺客一眼,淡淡地补充,“前些天,光明教廷派来的三百七十六名神职,就死在你们站的地方。”
    利益和威压组成的双重协奏曲,促使着数百名刺客在公会使者的示意下,纷纷走向石柱。蒙特尔看到,负起长弓的精灵和同伴正站在第四道拱门之前,等待魔力传送。
    迟疑片刻后,他带着干笑靠了过去,“一起吗?谁知道里面有什么,还是小心点好......”
    并不是人人都认为,与强者做伴是个好主意。
    选择这道传送门的刺客简直少得可怜。直到汹涌的魔力光芒旋绕出虚空入口,将诸人吸入到另一个空间,蒙特尔才愕然发觉到,临时旅伴之间的气氛,好像有点过于森冷了。
    眼前是个巨大空阔的暗室,牛油火炬的焰芒映射着每个角落。一股股或急促沉重,或轻缓悠长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恰似雷暴来临前混乱的气流。
    蒙特尔环顾室内,除了精灵和那个年轻人以外,十几名不同种族的刺客已经分散开来,彼此空出一段安全距离。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所有目光的焦点俱是在那名精灵身上,带着隐隐的戒备和敌意。
    “看样子你的高调作风,招来了不少麻烦啊!”年轻人附到精灵耳边,悄声开口。
    冷眼环视周围的精灵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微晕了双颊,“那是我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转首见到对方似笑非笑的神气,他不禁咬了咬牙,抬起右肘就要向后捣出。
    “欢迎来到温蒂尼。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们的主考官拉朗度。”一个尖细的男子声音隐约响起,精灵的手臂立时顿了一顿,终究还是极不情愿地放了下去。
    “主考?什么意思?”刺客中最为高大壮硕的一人四下张望着,反手到背后握住了破山斧的长柄,“老子受够了你们的装腔作势,要收人就痛快一点,少他妈的玩这套东西!”
    蒙特尔认出这是曾经刺杀过盖伦哈尔公国皇太子,并在一击得手后,从近千名宫廷护卫的拦截阻击中全身而退的大力狂魔洛克,据说这家伙在盖伦哈尔以及相邻几个国家的悬赏额,已经达到了千枚金币。几乎有六尺长,相当于两个成年人体重的破山大斧,怎么看也不像是刺客该用的武器,但却在他的手里斩杀了无数人命,从来也没有让雇主收回佣金的记录。
    “洛克,有一点我得说明。无论你以前的名气有多大,身手有多好,只要到了这里,就得按照规矩来办事。”暗室边角的墙身忽然动了动,一名窄眉细眼的中年人慢吞吞地跨了出来,仿佛那里有扇看不见的门。
    和其他刺客一样,洛克的脸色变了。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那堵墙完全是实体的,别说是门,就连条能让蟑螂爬过的缝隙也不存在。
    自称是考官的拉朗度留着很整齐的山羊胡,略为吊起的眉头让他看上去总像是苦着脸,“虽然我也觉得有点麻烦,但新人必须通过测试,才能成为正式会员。如果没有意见的话,我们这就开始罢。”
    “考什么?如果是床上功夫的话,倒挺有意思。”短暂的静谧之后,比熟透了的樱桃还要甜腻上三分的轻笑荡漾开来,把室内紧张的气氛冲淡了少许。
    拉朗度眯着眼望向那名身材曼妙之极,似乎掐上一把立刻就能流出水来的女刺客,古板地摇头,“凯尔西女士,潜行是入门者的课程,我们需要考的是应变和必杀能力。您可以第一个试试。我希望看到资深刺客应有的表现,要是结果不能令人满意,那您将丧失成为会员的资格。”
    “连我的名字也知道,真是荣幸极了......”凯尔西眉眼间的万种风情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蛇蝎般的阴狠神色。
    拉朗度已出手。
    随着低沉的咒语吟唱,大量泥土沙石瞬时被魔力凝合,两头高达三丈的土元素几乎是从地底跳了起来,以豹一般的迅猛敏捷扑向凯尔西。地面上大到可怕的坑洞证明着它们同样可怕的体重,那四只半人多长的脚板每次踏下,都会带着整个暗室轰然大震,距离稍近的刺客甚至感觉到扑面的罡风快要把皮肤生生扯裂!
    凯尔西向后疾跃,袖口中滑落的弯匕刚刚在握,身躯就被径直探来的一只巨掌牢牢攥住,僵在空中。
    “您被淘汰了。”拉朗度淡淡地宣布。那头土元素立即把手中的部分人体,捏成了比稀泥还要稀的糊状物。
    “扑扑”连声闷响,女刺客依旧完整的头颅和两条长腿落在了地上,带着脱离躯干的轻松惬意滚了几滚。土元素垂下手臂,与另一头同类就此顿在原地,再也不动分毫。
    恐惧和震惊直接引发了杀机,刺客们兵刃锵然出鞘的声息很快炸成了一片。暗自叫苦不迭的蒙特尔亦将双剑斜执,脚步却向后方挪了少许——两位业内高手压根没什么反应,也许就连他们也认为,在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反抗根本是徒劳的罢?
    洛克单手举起了破山斧,遥指向拉朗度,斧身上喷薄欲爆的炎气一如他心中的怒火,已到了无法遏制的地步。“这算什么意思?图鲁之瞳是在下套,让天底下的同行都来送死吗?!”
    “你误会了,这只是纯粹的测试。每个人都在同一起点,没有资格获选的就被淘汰,被杀掉,一切都很公平。”拉朗度依旧很平静,满脸天经地义本该如此的表情,“我始终认为,不到生死关头,一个人是没办法发挥出全部潜力的。”
    “这就是你们公会的招募规则?”洛克额角上的青筋跳了跳,腮帮边的咬肌狰狞贲起,“老子从来没看到过比人还要灵活的土元素,你认为这种东西,我们能赢得了吗?”
    “比凯尔西女士支撑的时间更长一些,如果再有反击的话,就算通过了。”拉朗度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这算是我定下的规则。别的主考官,要比我更严格。”
    刺客们面面相觑,每个人都清楚,就算全体拼命也未必是两头土元素的对手。更何况,它们身后还有个轻描淡写就施出“元素召唤”的强大法师。
    “好,我来试试!”凯尔西的死已经完美印证了出头鸟的命运,十几名神情各异的刺客当中,仍是洛克在高声大吼。
    “那就来试试罢。”拉朗度略为抬手,两头土元素倏地昂起头颅,如飞纵出。
    洛克的实力要比先前的女刺客高上不止一个档次。交手未久,开山斧的一记全力横扫便斩上土元素的腰部,炎气摧毁力使得斧背亦深嵌了进去。后者挥出的巨拳虽然被勉强躲过,但细微的侧面摩擦,还是让他当场断裂了半排肋骨。与此同时,另一头土元素从侧方袭近,他几乎是毫不考虑地弃斧后退,掠到最近的刺客身边,抢过对方单刀便欲再战,竟全无惧色。
    “当断则断,不错。”拉朗度简简单单地评价,召停了土元素,“通过,下一个。”
    直到第十三个刺客被揉成血肉模糊的一团,身边除了那两名似乎已被吓傻的高手和大力狂魔就再也没有别人,蒙特尔才无可奈何地走上前去,一张脸简直比主考官的还要苦。
    他其实对眼前的考验有着很大自信,也深知自己并不比洛克差多少,但勇气和鲁莽毕竟是两回事。图鲁之瞳的招募方式无疑是在草菅人命,这让他对正式会员的前景,已然产生了忧虑。
    什么世界之颠,什么征服大陆,蒙特尔觉得有这些想法的人都是吃饱了撑的。来温蒂尼只为了将来能赚得更多,杀人,收钱,养家——他要的生活就是这么简单。
    沮丧归沮丧,难关还是得过。精力旺盛的洛克开始挥舞着拳头,远远怪叫助威。蒙特尔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伏低前身,双剑森冷地挽出数朵青花。
    “我先来吧。”精灵的轻语像是一道闸门,土元素踏出的脚步霍然顿住。
    蒙特尔吃惊地回过头去,只见那修长纤美的身影已走近,站到了自己身边,而后方伫立的年轻人,正低低叹息了一声。
    “你的法器很强大,也很容易被人察觉。顶尖的刺客用草杆也能杀人,所以你最好现在就学会,不再依赖自身以外的物事。”拉朗度有气无力地注视着精灵,细长的眸子里第一次亮起了幽幽光芒。
    精灵沉默了片刻,举步走向土元素,却没摘长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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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好。”那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忽然打了个呵欠,淡淡地道,“考官大人,你为什么不带着两只宠物离开这里,然后算我们每个人都通过?”
    拉朗度的目光偏了偏,盯在他苍白得仿佛几百年没晒过太阳的脸庞上,原本亮如鬼火的眼眸忽然就黯淡了下去,“我早就在奇怪,像你这种精神力弱到可怜的新人,是谁介绍来的。”
    “这不重要,你按我说的去做就行了。”年轻人径直来到两头土元素面前站定,望着法师笑了笑,“你一定很喜欢看马戏表演,但我和我的同伴,都没打算扮成猴子。”
    “别杀人。”精灵皱着秀眉退开,似乎有些生气。听到这句话的蒙特尔和洛克目瞪口呆地对视了一眼,差点连下巴都脱臼——别杀人?谁杀谁???
    拉朗度脸上过早刻下的每条皱纹,都在剧烈跳动着,如同随时便要挣破皮肤的束缚,将涌上头颅的鲜血和愤怒一并喷发而出。当这种无声而鲜明的情绪变化到达了顶点时,他陡然疯狂地大笑起来,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单手结了个咒印,“扮不扮猴子,可不是你们能说了算的。”
    土元素立即就动了,却并非朝着法师指定的方向。
    那年轻人如同充满好奇心的孩子,抬起手掌,在两头即将被法力驱动的土元素身上分别按了按。没有半点征兆的,它们一下子就飞了起来——不是跑、不是跳、不是纵、不是跃,而是飞。
    两头如此巨大沉重的怪物,此刻一如枯叶般轻盈地飘荡在空中,居然还打着旋。从地面斜刺往上,接触到暗室穹顶的瞬间,它们猛地爆成大蓬土屑碎石,细细簌簌地落了满地。狂涌的气流瞬时卷灭了室内近半火炬,剩余的均在不住摇曳颤抖。
    拉朗度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犹自从喉中挤出的笑声古怪地打了个回转,尖利而短促,似极了小公鸡的第一次试啼。
    不远处的年轻人打量了他一眼,弯下腰去,拾起了土元素身上脱落的那柄开山斧,望向大力狂魔,“你的武器,借我用一下。”
    洛克机械地点头,僵硬紧绷的肌肉连带着颈骨发出了“咯咯”脆响。对方右手的食、中指之间,正挟着自己的大斧柄端,而整支一人长的斧身,水平稳定得仿佛镜面。
    歇斯底里的惊怒迅速从心底滋生,转化成一声尖叫冲出嗓眼。拉朗度全身的衣衫都在鼓起,充沛的魔力潮流从体内每条经脉高速聚集,汇聚。随着指节的屈伸,即将怒卷千里的特异力量已然引发了土元素的共鸣,暗室开始震动,各处墙体上的灰尘簌簌颤落,一股股泥沙凝成的喷泉陆续冲破地面,弥漫出气浪烟尘。
    拉朗度甚至已能从掌心的炙热程度上,预见到这次无与伦比的魔力爆发将彻底摧平半边暗室,眼前的所有人将会在最短的时间里变成最细微的血肉骨屑,连同他们的狂妄自大一并灰飞烟灭。
    那年轻人似乎没有考虑过,应该拉近和法师之间的距离。就在空间的元素力量沸腾欲爆的一刹那,他曲起两根手指,弹出,破山斧立刻消失不见。
    犹如千万头饿疯的巨龙齐齐发出了一声厉吼,拉朗度只觉得完全由钢针绞成的旋风从面前疾卷而过,蓄积的魔力便犹如山洪决堤般流泻至尽。大惊之下欲要有所应变时,肘部传来的剧痛这才刺入脑海,前方一双带着血箭飞起的断臂是那么的熟悉,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接住它们,却惘然发觉自己已经无手可伸。
    微弱的人体仆地声中,这名天赋异禀的魔法师终于昏厥。
    破山斧去势不停,笔直触上了正前方的石墙,没能洞穿,也没能嵌入。比雷霆更为猛恶的轰响震起,十丈宽阔的墙体都随着斧背撞击的那一小块范围,崩塌了,瓦解了,再也找不到比巴掌更大点的碎块。
    皎洁的月色从室外透射进来,隐隐约约的人声也随之传入。迎着精灵逼视的眼神,年轻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露出一个轻松笑容,“按你说的,我没杀人。”
    带着梦呓也似的喃喃自语,状若痴呆的蒙特尔再一次把手拧向了大腿,尽管那里已经又青又紫。而他身边的洛克,却在为自己的新外号犯愁。
    狂魔或许可以再叫下去,但“大力”这个前缀,实在是得改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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