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章回头瞥了眼她,明华裳莫名觉得后背一寒。明华裳抠手,十分摸不着头脑。
    她觉得她还挺深明大义、顾全大局的,为?什么兄长不高兴了?
    任遥看?出来明华章脸色不对,她拽出另一条枕头,没好气抽了江陵一下?,道:“坐好。你来的正是时候,我们打听出一些事情,正要和你说。”
    江陵不情不愿盘腿坐好,明华章坐到明华裳刚才的位置上,哪怕寒着脸也不影响状态,冷静问:“什么事?”
    明华裳乖乖巧巧团坐在明华章身边,她抬手给明华章倒茶,被?明华章按住手背:“不要倒,三个人却用过?四?个茶盏,会?被?外人看?出破绽。”
    明华裳怔住:“那你怎么喝水?”
    明华章淡淡道:“我用你的就行。”
    明华章的声音轻得像春风落雪,江陵和任遥压根没听到。即使听到了他们也不会?在意,一家兄妹用同一个杯盏,实在稀松平常。
    明华裳听后却愣住了。
    用同一个杯子?她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茶具,深青色的瓷盏边缘似乎还印着水泽。明华裳耳朵突然?热起来,她一边告诉自己亲兄妹做这些很正常,一边忍着不自在将茶盏满上。
    青色越瓷茶杯就放在明华章面前,但明华章似乎一心听任遥说话?,并没有动。任遥捡着重要的说道:“今日明华裳出去后,我们在包厢里和老鸨套话?,收获了一个蛮意外,但不知道重不重要的消息。玉琼原来竟是官家女,在她四?岁时家族卷入朝堂斗争,这才沦落风尘。”
    明华章沉着眼眸问:“她的父亲叫什么?”
    “这个不知道,但听说她本姓赵,父亲曾是朝中清流砥柱,但十六年前章怀太?子谋反,她父亲被?查出来同谋,判了重刑。她的父亲、兄弟被?斩首,其他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发配教坊。她的母亲、姐姐刚入教坊司不久就死了,全家只有她活到现在。”
    明华裳听到玉琼全家落得这么惨的下?场,忍不住叹息,没注意身旁的明华章手指猛地收紧。
    明华章问:“她父亲竟然?是章怀太?子的亲信?”
    “兴许是吧。”任遥耸耸肩,“十六年前还是永徽年间,那时高宗病重,朝中风声鹤唳,每日都有许多人被?扯入斗争,谁知道他们家是什么情况?”
    明华裳也跟着叹息:“是啊,十六年前,我们才刚刚出生?呢。”
    “你们?”江陵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关注这些没用的点,“你今年才十六?”
    “对啊。”明华裳指向明华章,“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我阿兄是我们小组中年龄第二小的。”
    江陵、任遥、谢济川都十七岁,明华章、明华裳是龙凤胎兄妹,今年不过?十六而已。
    江陵和任遥都和见鬼了一样看?向明华章。不怪他们诧异,明华章给人的感觉太?沉稳可靠了,明华裳又整日把兄长挂在嘴边,使得江陵、任遥也不知不觉拿明华章当兄长看?。结果,明华章竟比他们还小一岁?
    江陵突然?觉得自己好废,任遥也充满了紧迫感。明华章轻轻咳了一声,说:“别打岔,继续说花魁的事。”
    任遥继续道:“其实也没什么了。老鸨说玉琼天赋过?人,在教坊勤学苦练,才十三岁就学得了大成。她乐画双绝,水拓法更是独一份,便是阎大师的徒弟都不会?。不过?玉琼清高,说琵琶乐人人都能听,但画却不是人人都能看?懂。所以她只给懂画之人表演画技,水拓法更是无论出多高的价,不对她的脾性,她便不画。最近唯一一次水拓,大概便是给张子云展示了,难怪张子云高兴得舍弃了皮囊,魂魄入画而去。”
    明华裳一边听一边感叹厉害,明华章垂下?眼睫,沉吟不语。江陵说:“其实我早就想问了,什么叫水拓法?”
    任遥睫毛飞快扑棱,一下?子愣住了。明华裳诚实地摇头:“别看?我,我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我不懂的。”
    江陵慢慢啧了声:“我还以为?就我不懂呢,敢情,你们也不知道啊?那你们还一唱一和说厉害?”
    任遥涨红了脸:“要你管?”
    明华章回神,说:“这是一种绘画技法,在水上作画,然?后用生?宣吸收墨迹。我具体?也不懂,改日让谢济川给你们展示。”
    江陵脸上每个五官都不在它应有的位置,心情十分微妙:“他连这都懂?”
    “不会?的话?让他学。”明华章平静地说着吓人的话?,“我现在还不能确定山茶发生?的意外和凶手有没有关系,但为?保万无一失,今夜你们都不要睡觉了,紧盯着风情思苑。我怀疑,今夜凶手会?去现场,不管他是怎么做出密室假象的,我们只需要盯着风情思苑,就能守株待兔。”
    明华裳和任遥都应是,明华裳暗暗反思,她怎么没想到守株待兔这一招呢?紧接着,她听到明华章说:“你们三个人挤在一间屋里,角度太?受限了,不能好好监视风情思苑。所以,最好分两间房,让明华裳去对面的花堆锦苑住。”
    房间中人齐齐怔住,明华裳率先反应过?来,惊慌道:“二兄,使不得啊。花堆锦苑在命案现场隔壁!”
    “我知道。”明华章淡淡看?了她一眼,“犯案的是人,又不是妖魔鬼怪,你不敢住吗?”
    明华裳瞠目结舌,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虽然?她坚信身正不怕影子斜,世?上没有鬼只有人作恶,但让她住到凶宅隔壁,她确实,不太?敢。
    明华裳试图挽救:“其实我可以……”
    和江陵、任遥他们住在一起,她不在乎男女之别,真的。
    在她说完之前,明华章冷不防插话?:“你如?果实在怕的话?,我陪你去住。”
    第63章 夜话
    众人?都快睡下了,江大世子突然嫌弃憋闷,要多加房间。老鸨自然无有不从,立刻把?花堆锦苑收拾出来,恭恭敬敬请江世子的婢女过去住。
    明华章的要求有理有据,正义凛然,谁也不敢耽误办案进程,明华裳乖乖收拾了东西,跟着老鸨往东走。
    老鸨忍着困帮明华裳推开门,殷勤说道:“您看,包厢我们每日收拾,干净的很。刚才我让人?将床铺换了新的,热水也给您备好了。大人?,您看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老鸨也知道隔壁是死过人的房间,她怕明华裳挑刺,态度极尽谄媚。明华裳故作挑剔地?看了看,屈尊纡贵说:“那就先这样吧。我眠浅,最厌恶别人?吵醒我,明日若我没出门,你们不许在我房门前烦我。”
    老鸨自然是有?什么应什么。她将这位小?祖宗安置好?,打着哈欠告退,忙不迭回去补觉了。
    等老鸨走后,明华裳立刻像做贼一样,趴在墙上敲敲打打,检查有?没有?机关漏洞。她里?外都查了一圈,确定没有?人?窥视,这才终于放心,去屏风后沐浴。
    她不知道明华章什么时候来,不敢洗太久,大致清洗了一下就擦着头发出来了。
    她坐在梳妆台前擦拭头发,从铜镜中?看到?了后方?胭脂色的床铺,她的手?逐渐放慢,环视一周,有?些难以理解此刻的状况。
    她为什么有?种,坐在新房里?等明华章的糟糕既视感?呢?
    明华裳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将这些龌龊念头赶出去,强行让自己?思考隔壁的死人?。
    明华章只是把?她当妹妹,不放心妹妹和外男同住一宿,又担心妹妹怕黑、怕死人?,所以来陪着她而?已。她竟然对兄长生出这种想法,真是卑鄙可恶。
    明华裳正在走神,忽然听到?窗边一动,一阵凉风吹到?她脖颈里?。明华裳打了个寒战,慌忙站起?来。
    有?人?轻巧敏捷落到?地?上,转身合上了窗。明华裳看到?那道颀长的背影,下意识松了口气:“二兄,是你。”
    明华章栓好?窗户,仔细检查过所有?窗锁,这才说:“时间不早了,你……”
    他转身,看到?明华裳此刻的模样狠狠怔了怔,不自然地?转开视线:“你……你刚沐浴?”
    明华裳手?里?抱着湿哒哒的巾帕,乖巧点头。明华章神色更不自然了,他握拳在唇边咳了声,手?指绷紧:“这是在青楼,外面是人?是鬼都不知道,你怎么敢在这种地?方?沐浴?”
    明华裳认真解释道:“我洗澡前检查过,房里?没有?小?洞。而?且我洗的时候用屏风在浴桶外围了一圈,将衣服、床单都挂在上面,我自己?试过,完全看不到?才脱衣服的。”
    明华裳很认真地?向明华章证明,她洗澡前是深思熟虑过的,明华章听着却更尴尬了。
    脱衣服这类细节,倒也不必描述的这么细致,明华章猛然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屏风,他脑海里?仿佛都勾勒出她围屏沐浴的情形。
    明华裳一直没开窗,水汽氤氲在屋里?,空气中?细细浮着一股温润幽香。明华章僵硬地?将视线移开,他注意到?圆凳上堆着一叠衣服,梳妆台前放着柄木梳,齿痕间还勾着几根头发,床上的被褥浅浅压出来一道折痕,包厢里?空间明明不算小?,却处处都是她的痕迹。
    明华章再一次在心中?默念他们是兄妹,她听到?他的无理要求后二话不说和他走,毫无保留地?信任着自己?的兄长,他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明华章默念了三遍,觉得?内心平静下来了,说:“你折腾了一整天,身体该撑不住了,快睡吧。”
    明华裳这一天十分充实,早晨她还在终南山腹地?里?跑步射箭,中?午骑马出山,下午在长安城和暗探接头,之后又马不停蹄来天香楼点花魁、问话、查案。折腾到?现在,她确实早就累了。
    但明华裳犹豫:“二兄,今夜不是要守株待兔吗?”
    “我盯着就行,你安心睡觉。”
    “那怎么能行?”明华裳矢口否决,“我陪你。”
    “不用。”明华章看到?她不断滴水的发梢,低低叹了声。他从旁边取了块干净的棉布,按着她坐在梳妆台前,轻轻为她擦头发:“你的用途从来都不在武力,盯梢这种活用不着你。你好?好?睡觉,养精蓄锐,明日才有?足够的精力找凶手?。如果今夜抓不到?凶手?,明日就要想办法进现场了,到?时有?你动脑的时候。”
    明华裳心情慢慢安稳下来,说:“那我陪你守半夜,你也忙了一天了,不能什么事都堆到?你身上。”
    “不用,我不累。”
    “二兄也是血肉之躯,怎么会不累?”明华裳说,“我明面上是江陵的婢女?,明日有?机会偷懒补觉,你却不行。好?了,就这样说定了。”
    明华裳自顾自敲定,明华章轻轻按压着她的发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屋里?又恢复安静,明华裳忍不住抬眼,从铜镜中?看身后的人?。
    他身量高,镜中?无法照到?他全身,只能看到?他宽阔平直的肩膀,和用粉涂黑的脖颈。哪怕这样也不影响他的美貌,有?些人?,仅看身姿、骨架、气质,就足以成为美人?。
    他手?指压着棉布,包住她发梢缓缓揉捏,骨节分明的手?指看着漂亮又有?力,有?种暴力美感?。明华裳问:“二兄,你这样累吗?”
    “嗯?”明华章怔了下,意识到?她在问脸上的伪装,“不累。”
    然而?光想一想就知道,脸上贴着东西,无论如何算不上轻松。明华裳说:“要不要先卸下来,休息一晚,等明日再伪装?”
    “不必了,万一发生意外,恐怕来不及。”
    “有?江陵在呢,让他出面就好?了。”明华裳坚持说,“你这个地?方?粉都掉了,不如都卸掉,明日再画。”
    明华章皱眉:“哪里??”
    明华裳转身,指向他衣领下若隐若现的锁骨。明华章从镜中?看了眼,果真,这里?原本是涂了粉的,但被衣领磨蹭,已经有?些掉色了。
    既然要重画,重画一块和重画全部也没什么区别了。明华章叹气,问:“这里?有?水吗?”
    “有?。”明华裳立即道,“老鸨多送来一桶洗澡水,我没有?用过,我这就去取。”
    明华章一时没拦住,明华裳已蹦蹦跳跳跑远了。明华章手?还抬着,指尖缩了缩,放弃般收回来:“不用这么麻烦。”
    明华裳头发半湿,随意披在身后,磕磕绊绊端了盆水过来。明华章已取下脸上的假皮,浸泡在清水中?。
    明华裳看得?一愣一愣,伸手?比划:“这个地?方?鼓起?来点,这个地?方?变宽,明明没动多少?,竟然就完全不一样了。”
    千人?千面,但认脸时关键部位就那几个。鼻梁、颧骨、下巴调整后,就足以变一张脸了。幸好?明华章骨相流畅,给他留了充足的调整空间。
    随着脸上的假件一一取下,熟悉的东都玉树也出现在她眼前。不消明华章说,明华裳立刻拿出热巾帕,轻轻擦掉他脸上的黑粉。
    明华章本来想自己?来,但转念一想明华裳看得?更细致,便由着她去了。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明华裳拿着手?帕,拂过哪里?,哪里?就像堵石开玉一样,粗糙丑陋的外壳落下,露出里?面清俊莹白的玉。明华裳拧帕子,将他过分粗褐的眉毛擦掉,露出本来修长舒展、根根分明的眉型。
    前后对比太鲜明,明华裳从来没有?这样直观地?意识到?明华章骨相之俊秀,皮相之妍丽。明华裳看着面前还挂着水珠的脸,由衷说道:“二兄,你长得?真好?看。”
    明华章本来闭着眼睛,半仰着头由她折腾。闻言他眼皮掀开一条缝,一刹间如天光乍破,云开月明,眼神中?仿佛倒映着湖光水色。
    明华章好?笑地?瞥了她一眼,不在意道:“身外之相而?已。”
    明华裳愣住了,明华章以为她累了,见状从她手?中?接过帕子,自己?动手?擦拭脖颈。明华章动作很快,不可避免地?浸湿了衣领,明华裳看到?他颈侧修长的肌理和上面摇摇欲坠
    的水滴,莫名不好?意思直视,默默移开视线。
    明华裳脑子嗡嗡的,觉得?自己?全身都要纠缠起?来了。她心慌意乱地?绞手?指,道:“二兄,你怎么从窗户进来了?”
    其实这是句废话,明华章伪装成天香楼的杂役,还能大摇大摆从门里?进吗?明华裳说出来就后悔了,她只是觉得?不能让空气再安静下去,随便说点什么都行,结果没过脑子,问出这么白痴的一个问题。
    明华裳恨不得?咬舌,她本来就没什么优点,现在好?了,他该不会觉得?她很蠢吧?
    明华章想的则完全不同,他深夜跳窗进入女?子卧房,很有?必要解释一下。明华章说道:“谢济川在外面盯梢,我想试一下从窗户进来有?没有?可能躲过街上的眼线,所以就试了试。是我思虑欠妥。”
    明华裳连忙摆手?:“没关系,自家兄妹,计较这些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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