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宴会持续到深夜。
    桓范毕竟年纪有些大了,鲁芝也不太适应这个场合,便向曹爽告辞。
    二人离去,李胜道:“鲁芝当初是郭淮举荐,其心必异。”
    曹爽斜了他一眼,“当初你还是张鲁手下,难道有异心?”
    “不敢不敢。”
    曹爽道:“鲁芝,君子也,德才兼备,断不会首鼠两端,你怨恨兴云,却不该诬陷他,而且还是李弥倒向郭淮,兴云忍无可忍,才不得不除之。”
    “属下知罪、知罪。”李胜脸都抬不起来。
    身旁的丁谧、何晏也投来鄙夷的目光。
    曹爽体胖心宽,也没有过多责备,令下人、美姬退下。
    有些话,有些事,不能当着桓范、鲁芝的面说。
    “西平郭氏如此不济,也没有敲打的必要了,依在下看,大将军之势如日中天,不妨……”邓飏两眼中冒着丝丝绿光。
    仿佛一头即将发情的猫。
    曹爽眯着眼,让他的脸看起来越发肥硕,“不妨如何?”
    邓飏拱了拱手,眼神飘向丁谧。
    台中有三狗,二狗崖柴不可当,一狗凭默作疽囊,狗皆欲啮人,而丁谧尤甚也。
    之前对司马懿、蒋济明升暗降,就是出自他的谋划。
    “大将军英明神武,今势顷四海,声震天下,岂能居于一老匹夫、一妇人之下?”别人不敢说的话,丁谧肆无忌惮。
    “大胆。”曹爽虚弱无力的斥责了一声。
    丁谧连连拱手。
    众人都期盼的看着曹爽。
    曹爽端起一樽酒,一口饮下,肥硕的脸庞上升起阵阵红润,吐出一口长长浊气,缅怀道:“我与先帝情同手足,奈何先帝中道崩殂,将大魏托付于吾,然大魏终究是姓曹,而非姓司马、郭,大魏只有交到曹家人手中,才算不负先帝托付!”
    “大将军一片赤胆忠心,为大魏呕心沥血,足以回报先帝托付之恩。”何晏一马屁迎面扑来。
    他开了头,众人立即齐声奉承,马屁滚滚。
    曹爽大为受用,脸上的肥肉渐渐舒展开。
    “大将军怀高世之才,秉青萍干将之器,拂钟无声,不可不当机立断!”邓飏昂声道。
    “如何当机立断?”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曹爽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
    丁谧道:“可将郭太后请入永宁宫,则大将军与陛下之间,再无隔阂。”
    堂中忽然变得安静,非常安静。
    一缕细风从外而入,布幔上起了波澜。
    “可!”曹爽终于睁开了他的眼睛。
    堂外,细风渐大,吹来天边的几朵乌云,似乎有一场风雨将要席卷洛阳城。
    司马师目光飘向洛阳上空的乌云出神。
    “大将军伐蜀战败,失天下人心,若不退位让贤、自贬罪己,必定更加恣意妄行,而如今的大将军岂会屈居郭太后之下?”钟会目光灼灼的望着司马师的侧脸。
    世人常言面如冠玉,司马师的侧脸比冠玉还要完美。
    只是这块冠玉上没有任何表情,略显冷漠,让钟会略略失望。
    但越是这种淡淡的冷漠,越是吸引钟会。
    良久之后,司马师淡淡道:“若此时我等猝然举事,能制曹爽一党否?”
    “不能。”钟会毫不避讳。
    司马师静静的看着他。
    两人目光交汇,毫不避让。
    “请试言之。”司马师道。
    钟会踱了两步,侃侃而谈:“今曹氏兄弟掌握禁军,三狗啸聚台中,朝野充斥其耳目,四方军吏多为曹氏故旧,天下人心不在大将军,却依旧在曹氏,大将军尚未天怒人怨,而太傅亲信皆在雍凉、荆襄,此时举事,事必不成。”
    “士季何以教我?”
    钟会宽袖一展,口中长吟:“于铄王师,遵养时晦。”
    这八个字出自诗经,原是颂扬周武王顺应时势,退守待时。
    钟会表面是在献策,实则借用诗经将司马师比作周武王。
    须知,周武王上面还有一个周文王。
    那一对父子,与今日这对父子,颇有几分相似。
    只是,曹爽还未达到纣王的“高度”。
    钟会一句诗,八个字,既点明时局,又暗中奉承了司马父子。
    司马师的才情其实丝毫不弱于钟会,当然不会不知道。
    如果钟会是一把锋利的长剑,锋芒毕露。
    那么他则是一道深渊,深不见底,却又从无波澜。
    早年司马师也是浮华一党,与夏侯玄、何晏齐名的美男子。
    后在司马懿身边,渐渐隐去了锋芒。
    大人虎变,其文炳也。
    君子豹变,其文蔚也。
    此刻司马师嘴角卷起淡淡的笑意,对钟会拱手道:“此真王佐材也!”
    钟会志得意满的笑了起来。
    这句话何尝也不是在回应他?
    我若为武王,尔当为王佐材也。
    上一个被世人称之为王佐之材的人,是大名鼎鼎的荀彧。
    滂沱大雨倾泻洛阳城。
    钟会走后,司马师在阁楼中呆呆的望着大雨。
    过不多时,羊徽瑜将一件大氅披在司马师肩上,“父亲请夫君一叙。”
    司马师转身,眼中掠过一丝柔情,“媛容……”
    媛容是司马师第一任妻子夏侯徽的字,与司马师育有五女。
    一出口,便已惊觉,改口道:“徽瑜。”
    羊徽瑜呆呆的望着司马师,眼中却已涌现痛苦之色。
    嫁入司马家已经数年,却一直没有子嗣。
    而不管她如何靠近,似乎总有一道影子横亘在二人之间,挥之不去。
    司马师转身离去,冒着大雨走向司马懿的寝居。
    司马懿也在望着窗外大雨,不用转身,便知身后来人是谁,“钟士季堪用否?”
    “士季有张良之奇谋,然志大于量,只可为辅弼,不可独当一面。”
    “谋事首在识人,识人不明,谋事必败。”
    “是。”
    司马懿背负双手,站的如一柄长剑,没有丝毫老态,“你可知为父为何让你亲近钟士季?”
    “颍川士族以荀氏为尊,然青年一辈,钟会声名最盛,钟氏与荀氏数代姻亲,笼络钟会,便是笼络颍川士族。”
    “孺子可教也。”司马懿一脸欣慰。
    司马师脸上也浮起淡淡的笑容。
    只有在司马懿面前,司马师心中的深渊,才会轻轻荡漾出几圈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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