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 她和秦少安之间的关系毕竟在外人看来殊为尴尬,让秦少安来主理她的后事必定不妥,因此她便想出了“协理”一说。
    不过, 便只是协理, 也够了。
    有秦少安撑腰, 又有遗书为证, 楚逐再怎么发疯, 也不会再阻挠秋云夕处理她的后事吧。
    况且, 她想楚逐或许巴不得她死了。
    她死之后, 当年的那个秘密就会继续永远尘封, 那么墨萝嫣便能继续安稳地当她的“长公主”。
    想到这里, 她在写这封信的时候竟还笑了,便特意叮嘱秦少安早些将她下葬,葬得浅一些。
    “秦大哥,请将我早点下葬,我真的累了,想早些歇息了。也请将我埋得浅一点,因为我怕地底下太黑。从今往后,我就化作春泥,与万物为伴。来年你见到花开了,那便是拾九对尘世的最后馈赠了。保重。”
    秦少安抖着手看完,几乎将薄薄的纸片捏碎。
    拾九……拾九是多么温柔坚强的姑娘啊,竟然会被楚逐逼上绝路……
    “楚逐,你往后会明白的,你究竟失去了什么。”秦少安睨了他一眼,眼中尽是恨意与讽刺。
    而楚逐,则一直拿着那封“王爷亲启”的遗书,迟迟不敢打开。
    “王爷”
    她给长行的遗书是“长行亲启”,给平黎的遗书是“平黎亲启”,给秦少安的遗书是“秦大哥亲启”……唯独给他的遗书,用的是尊称。
    她分明已经很久没叫过他王爷了。
    离开王府后仅有的几次叫他“王爷”,都是在愤怒地嘲讽他。
    而他,也从来不想听她叫什么“王爷”。
    在她面前,他从未自称过“本王”。
    现在,在死之前的最后交代上,她叫他“王爷”。
    楚逐心口揪痛,他真的不敢打开,他不知道拾九会对他说些什么,他真的害怕了。
    此刻,灵堂内众人皆沉默不语,默默地等着他打开拾九的最后一封遗书。
    在一室安静中过了许久。
    楚逐终于缓缓地摸到了信纸开口处,沿着信边将信纸取了出来,抖着手打开。
    便怔住,几乎不能呼吸。
    ——拾九给他的遗书是一封白纸。
    竟是一封白纸!
    没有一个字、一句话留给他……
    “哈哈哈哈哈……”楚逐忽地像一个疯子一般扬天而笑。
    白纸!
    她对他,无话可说!
    “噗——”又是一口猩红涌上,喷出一口浓血。
    楚逐含着一口腥味,癫狂地朝怀中的女子笑:“拾九啊拾九,你真的知道如何杀死我……”
    “够了!”秦少安快步上前,挡在拾九前,“一切不过你自己咎由自取。”
    他在楚逐面前展开拾九给他的遗书:“你可看清楚了,拾九的后事由我负责,从此刻开始,你没有任何资格插手拾九的事了。”
    楚逐抬眼,怔怔地看着这封信。
    拾九的字迹很娟秀,如果只看字的话,会觉得她应当出生在一个安稳幸福的富庶之家,是家中娇养长大的小女儿。
    她在信中温温柔柔地跟秦少安告别,一口一个“秦大哥”刺得他眼痛心痛。
    饶是如此,楚逐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不舍得漏过分毫。
    因为,此刻的他只有透过属于别人的东西,才能抓住拾九生前最后一点模样。
    待看到“也请将我埋得浅一点,因为我怕地底下太黑”时,楚逐再也看不下去,喘着气才能让自己获得呼吸。
    她不曾跟他说过怕什么,他从来不知道她怕黑。
    一个影卫,经常在黑暗里行走的刺客,又怎么会怕黑呢。
    当初,她是怎么一个人默默克服的?
    “你知道她给你的遗书中为何一字也无吗?因为你不配,你不配她给你留下只言片语!她与你已经不想再有一丝瓜葛了——”秦少安冷声看着他道,“把她给我。”
    楚逐木然,像失了魂。
    秦少安从他怀中抱起拾九,从他眼前走了出去,他没有再阻止。
    因为楚逐数次吐血,把灵堂弄得一地血迹,拾九的衣服上也沾染了不少,所以秦少安将拾九带去了旁边的厢房,让秋云夕给拾九换一身干净衣裳。
    秋云夕翻出一身拾九常穿的衣服。
    毕竟拾九是假“死”,所以她没有给拾九准备寿衣,平黎和陆掌柜他们问起来,她一概答拾九给她留了遗书,里面交代了一些话,其中便包括拾九想穿着常服离去。
    他们自是遵照拾九本人的意思,便再无异议。
    “那就麻烦你替拾九清洗一番,帮拾九换一件干净衣服,让她穿得漂漂亮亮地去。”秦少安语气低沉,眼中蕴着痛意,“既然拾九想要早些下葬,那么我们就在最近几天……挑个合适的日子吧。”
    下葬了,便再也见不到拾九了。
    只是,这是拾九的意思,他再难舍,也要为她办好。
    “嗯。”秋云夕连连点头,“我早看过历书了,明日便是宜丧葬的日子,下一个宜丧葬的日子还得再过八天,实在不宜迟了,不如就明日吧?”
    秦少安眼中闪过诧异,他没想到这么快。
    秋云夕道:“丧葬的一应事宜,陆掌柜在这两天都已经准备齐全了。下葬拾九的地方是她自己选的,写在给我的遗书中,就在京城外的近山上,她说那里景色美,她很喜欢。”
    下葬的地点其实是都焉建议的,那里比较僻静,而且土质松软,比较好利于他们将拾九挖出来。
    不过,这些自然是要瞒着其他人的,包括眼前的秦少安。
    秦少安沉默了好一会儿:“容我……考虑片刻。”
    他终是没有立刻下决定,而是退出了房间,踱步去了庭院。
    *
    灵堂内只余楚逐和长行、平黎三人。
    长行和平黎赶紧上前去扶楚逐,楚逐摆手,只道:“我能看看……拾九留给你们的遗书吗?”
    他第一次以询问的语气看向他们,甚至能感到他的卑微。
    长行两人心中大痛,不忍地撇过脸去,自是忙将遗书递给了他:“只是……一些告别。”
    楚逐如获至宝地接过来,一点一点地看。
    只是告别?
    他连告别都没有。
    仔仔细细看完之后,楚逐仿佛自己也获得了告别,竟是笑了一声,将遗书归还他们:“收好吧,这是拾九给人世的最后交代。”
    “嗯。”长行和平黎小心翼翼地收进怀中。
    便是王爷不说,他们也会好生收好的。
    再抬眼,便见楚逐将自己手中的那封无字遗书也仔仔细细地按照原样折好,放回信封中,随即将信封特意收进了没有染到血迹的袖子中。
    长行和平黎对视一眼,都不禁叹了一声。
    楚逐从地上爬起来,看着灵堂一片糟的样子,对平黎道:“端一盆水,拿一块干净的布来。”
    平黎还未反应过来,长行便立刻明白了楚逐想做什么,惊道:“王爷请稍事休息,这里交给我和平黎收拾就好。”
    “是啊是啊。”平黎明白过来,双眼满是不可置信,王爷从小便是楚家尊贵的少爷,长大后更是权势冲天的摄政王,从来没干过活的。
    楚逐却只道:“快去。”
    平黎无奈,只得快步出去拿。
    长行劝道:“王爷,您身负重伤,又马不停蹄地赶了一天一夜,身子会撑不住的。”
    楚逐道:“拾九出任务的时候,是不是也常常这样,明明身负重伤,却还强撑着一口气,只为完成我交代的命令。”
    他的语气平缓却坚定,不像在问长行,反而像在自语。
    长行叹气:“是。”
    “可是,每当她任务归来,我总不给她好脸色,有时候常故意挑剔惩罚她,你们是不是也百思不得其解。”楚逐又道。
    长行双唇微张,他想安慰王爷,想让王爷不要再沉浸于过去的事,可是他无法反驳王爷的话:“……是。”
    楚逐沉默,半晌才道:“她至死都不相信——”
    都不相信。
    他爱她。
    她不相信他爱之入骨,于是她让他痛之入骨。
    倏而之后,平黎打了一盆清水过来,正欲与长行一道请求收拾,楚逐却道:“放下,你和长行都退下吧。”
    两人还想再说什么,他冷道:“退下。”
    两人只好退了出去,接着,在一室无人的灵堂里,楚逐蹲下.身体,一点一点地擦去那些脏污的血迹……
    *
    待到秦少安将拾九抱回灵堂时,灵堂已经被清理干净,楚逐坐在角落,见他来了,不由得目光追向他怀中的拾九。
    秦少安只当灵堂是王府的侍卫清理的,倒也没多诧异。
    把拾九稳稳地放回棺木中后,他回身看向一身颓意的楚逐:“明天是宜丧葬的日子,依照拾九的想法,我与秋姑娘决定在明日给拾九出殡安葬。”
    楚逐顿时目露诧异,声音嘶哑:“这么快?”
    “这是拾九的意思。”秦少安道,“下一个宜丧葬的日子在八天后,而拾九希望早日入土为安。”
    楚逐有些慌乱:“八天后也不算晚。”
    “你勉强了她一辈子。”秦少安鄙夷地看着他,“在她的后事上,你还要违背她的意愿吗?”
    楚逐一震,终是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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