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的宦官们,尤其是专管刑罚的宦官,大约是因为自己的遭遇,其实在折腾人体方面,远比锦衣卫要下得?去手。
    而且他们心无旁骛,无家无亲,常年专注于操持刑罚的专业,是真的‘手上很有点功夫。’
    两个?力大强健的宦官,不?由分说摁倒了还有点懵的陈御史?。
    剩下的两个?,一个?去靴子,一个?已经利落地给足纨打了个?结,固定了个?起端,然后从怀里套除了些精巧的工具,客客气气道:“陈大人,咱家在东厂就是专门行腿足刑的,知道大人是而立之年的男子,这脚上的骨头难免硬些。”
    “但?大人放心,咱家绝对给你缠的纤细漂亮,保管跟外头三姑六婆们缠的一点儿不?差呢!”
    到?底是金英的手下,很有金英干活不?耽误拍皇帝马屁的好习惯,还不?忘道:“陛下是亘古未见的仁慈宽厚,这不?,特意按照陈大人的意思,选了您觉得?最不?要紧的惩罚呢。”
    其余三个?资历浅些的宦官,听领头的赞美皇帝,也都空出一只手来,齐齐举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声音也整齐的像是排练过:“陛下仁慈!奴婢们感激涕零!”
    手放下后又去摇晃陈御史?:“陈大人,您也得?懂得?感恩啊!”
    满朝文武:……
    *
    如果说起初,这奉天门外的群臣,只是颇为震惊地看着这从未见过的刑罚。
    然而随着东厂的宦官一步步专业地做下去:当极为结实的布帛裹把骨头绷的吱吱作响时,当东厂的宦官举起银色的小锤对付总不?能?呈现‘纤美’之态的骨头时,当陈御史?发?自肺腑地惨叫回荡在御天门外……
    许多朝臣不?由就闭上了眼睛,不?肯再看。
    那?些下意识闭上眼的人,有些人不?由就自问起来:他们为什么不?敢看呢?要知道他们中的许多人自己都坐过牢,再不?济也见过三司会审,或是见过同僚被?拖出去廷杖。
    原本?,他们不?觉得?缠足比得?上这些刑罚。可现在,为什么本?以为‘闺阁常有的小事’,让他们这么震惊和畏惧。
    是因为骤然被?人送到?眼前……缠足原来是这样的苦楚,这就是他们的母亲,妻女要经历的。
    这些是有良心、对家人也感情深厚的朝臣心中的想?法。
    自然,还有更?多人的恐惧,只是因为怕皇帝的暴行,会加诸在自己身上!
    姜离并不?知,也不?在乎他们的复杂心情。
    她?要的原不?是轻飘飘的感慨和反思,而是他们不?得?不?听从而做。
    *
    在东厂宦官再次举起一个?黄铜夹子的时候,陈御史?觉得?自己像是已经被?夹子夹碎的核桃一样受不?住了。
    “士可杀,不?可辱!皇上你杀了我吧!”
    都对皇上用了你我,都顾不?上用敬称了……姜离评估了一下:那?大概是心态崩到?一定程度了,但?又没?有全?崩,毕竟真豁出去不?活了应该是:狗皇帝,我杀了你。
    姜离看着还有一半没?有缠完的足纨,以及暂时停下来,等?待皇帝是要杀还是要继续的宦官,挥了挥手。
    宦官们:得?令,继续。
    不?可辱?
    痛苦煎熬吗?屈辱吗?
    无数女子也是这样过来的,而这样的痛辱之后,难道就能?不?死了吗?不?,就如璚英写的《戒缠足文》一样,受过缠足之苦的女子,反而更?容易死掉:无论是在危险的境遇下跑不?掉,还是缠足本?身就会带来的如感染体弱等?风险。
    她?们的痛苦并不?能?替代命苦和死亡,只是白白受罪。
    还有人教她?们要去习惯这种?痛苦,感激这份痛苦。
    所以——
    在陈御史?如同被?按住的褪毛猪一样,开始再次嚎道:“陛下干脆杀了我吧!”
    朝臣们就见龙椅之上的皇帝,带着方才东厂宦官赞美过的仁慈宽厚笑容:“你看,你又急。”
    “朕也没?说不?杀你啊。”
    朝臣们:!
    这原来不?是选择题吗?
    比起最初没?什么表情的皇帝,现在这个?笑容当真非常宽容,才让朝臣们悚然。
    陛下如此一意孤行,哪怕满朝文武联合起来,能?够撼动皇帝的心意吗?不?,两月前的中元节,皇帝已经跟他们证明过了,群臣反对亦无用!那?时如果没?有先帝显灵,现在他们就该跟着皇帝在外面战场上大逃杀呢。
    何况,在这件事上满朝文武又不?可能?联合起来。
    摆在眼前最现实的问题,就是谁当场反对,谁当场变成第二个?陈御史?。
    朝臣们相信,东厂备足纨必不?是备了一份,比如现在被?架住的右都御史?,看起来就是下一位……
    何况本?身就乐见废除缠足的官员也不?是没?有。尤其是从靖难之役过来的勋贵之家,身经百战的将军都还在,亲眼见过城池破碎妇孺奔逃。故而家中尚武之风重,再者武将女眷要随军驻扎边境的可能?性也很大,那?别说不?能?缠足,都得?学点武艺傍身!
    但?正?因为天下缠足风气日重,许多人家说亲竟然还看重这个?。
    搞得?很多武将之家想?把女儿嫁到?簪缨之家,竟然会因为这个?缘故让人挑剔,令他们很恼火。
    于是,在陈御史?的哀嚎中,已经有武将勋贵之家站出来:“陛下明见,臣请陛下诏谕天下:即日起废止禁足。”顿了顿,到?底是不?愿将其余人得?罪死:“若有再犯之家,当按罪罚银。”
    姜离听完此谏,看着满朝文武的反应,在心里画了个?扇形图——
    没?有人再反对。
    少部分人在应和。
    大部分人在沉默。
    那?么……
    不?够。
    也没?完。
    姜离为这件事准备的后手,还没?有走完。
    现在这些人,只是不?反对,或者说不?敢明着反对。
    这是不?够的,何况若是犯了缠足之过,只罚点银子算什么,不?痛不?痒。
    姜离的目光再次看过满朝文武——
    要知道这天下之大,虽然说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皇帝自己不?可能?走进万户千家,真正?去治理国家的,还得?是这朝上的官员。
    所以,她?要逼着他们不?得?不?‘主动’推行这件事——
    “朕自然要下旨废除缠足。”
    在皇帝开口的时候,东厂宦官非常机灵地塞了块用剩下的布在陈御史?嘴里,让他先别嚎。
    于是骤然安静下来的朝堂上,只听皇帝清晰道:“但?诸位爱卿也别闲着,今日下了朝,所有在京五品及以上官员,每人写一份废止缠足的文章交给朕。”
    骤然被?摊派了作业的朝臣们:?
    很多人下意识不?太想?写,尤其是在很多‘清高士大夫’心里,都先别说赞同还是反对,他们是觉得?缠足是闺帏琐屑事,并不?想?在正?经的官方奏疏上,在史?书工笔上留下一个?‘某某官员盯着女子缠足’事的名声。
    但?这会子倒也没?有朝臣敢于清高到?,梗着脖子说一句不?写。
    唉,写呗。
    就当逢年过节皇帝让写的应制诗了。写了哄皇帝高兴就是了,谁还会知道吗?
    姜离笑了。
    当然会被?人知道,会被?天下人知道——
    姜离从来没?有指望满朝文武能?发?挥主观能?动性,来推动废止缠足这件事。
    世上是有圣人有好人的。但?……大概她?自己不?算什么好人的缘故,姜离一向是相信世上还是利益最靠谱。
    她?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人性多是:别人受了大委屈,也可以劝别人可别计较要大度,但?损伤到?自己一点儿利益,可就要当场跳脚了。
    故而姜离今日就要把这满朝官员的利益,捆绑在她?的船上,绑在禁缠足事上——
    若是这条船翻了,就都别活!
    **
    与此同时。
    高朝溪和于璚英都在内宫刻书经厂,眼前站着数百人。
    经过之前试印过一次《三国》,高朝溪已经基本?了解了这里头的流程,该调用的人手。
    眼前数百人是她?在上千人里挑出来能?干的:有负责雕版的,有负责排活字的,还有负责备墨的,俱保证只要文章送来,连夜就能?雕出板来先印着!
    高朝溪唇边漾出一个?浅而甜的梨涡。
    *
    满朝文武笑不?出来。
    因皇帝慢条斯理道:“诸卿要好生写,朕已经令刻厂备好了人手。诸公文章一写完,当即付厂刊印。书名朕都想?好了,就叫做《禁绝缠足诰》,两位首倡的女子文章自然放在头两位,以诏告天下其赤心一片。”
    “接着嘛,就是诸公亲笔写就的‘禁缠足’文——既有此文,将来诸卿家就当以身作则,若再有缠足事,便当加重倍罚。”
    “对了,祖宗托梦给朕。”
    满朝重臣本?来已经很崩溃,自己被?自觉自愿成为了不?缠足的表率,然而皇帝接下来的话让他们更?崩了——
    “祖宗要朕恪守祖制。朕深以为然。”
    “太祖皇帝写就《大诰》,为天下做律令,要求天下百姓各家都要有一本?,甚至若是犯了罪,家中有《大诰》,能?背诵《大诰》,就可以罪减一等?。”
    “朕日夜追思祖宗,现便要恪守太祖祖制,《禁绝缠足诰》亦如此。”
    在满朝文武苍白的脸色中,姜离含笑微微:“所以诸卿认真写,天下万民都要看着呢!”
    虽说从前废止殉葬也是用了皇帝的权利,但?这次,才是姜离更?彻底的拿起了皇权。
    一诰,牵扯上满朝文武,一诰,天下需知需行!
    朝臣们彻底失去了声音。
    文臣也好,文人也好,都最爱一个?名。
    什么忠君爱国,都是虚的。为了皇帝的名声,臣子们未必肯做什么,但?为了自己比头还要紧的名声,他们绝对是要认真起来的
    如果说按现在世人的想?法:缠足很正?常,那?么他们这些写文废止缠足的人,岂不?是不?正?常?会被?人指点,你一个?官老爷天天盯着女人的脚。
    那?将来史?书上,他们难道也得?是这个?名声?!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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