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在被子里的手抓了下床单,绕着面料反复摩挲。
    段朝泠将她的局促看在眼里,和缓解释:“昨天去那边是为了看你。”
    宋槐明显有些惊讶,沉默几秒,哑着嗓子问他原因。
    “我和你家人是旧识。最近得知了你的近况,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他口中的“家人”指的自然不是宋丙辉他们。
    宋槐已经好多年没听人提起过往事,恍惚了一下,短暂回忆,发现自己以前好像没见过他。
    她对他完全没有印象。
    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段朝泠说:“六年前我去参加你亲生父母的葬礼,当时你不在现场。”
    他讲话时语气很淡,平声静气的,没太大起伏,却无端给人一种安全感。
    宋槐对这话没有一点怀疑。
    一方面是凭直觉相信他,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说得不假——她当年的确没出现在葬礼上。
    宋槐放慢了语速,试探着轻声说:“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想问什么可以直接问。”
    “……为什么把我带回来。”
    段朝泠看了一眼她露在被子外面的红肿脚背,“因为觉得你过得不好。”
    宋槐一愣,握着杯子的手指不小心滑了一下。
    水流从杯口溢出来,顺着杯壁洒在床面。
    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她有些慌了神,忙用手拂去床单上的湿润痕迹。
    隔着一层衣衫面料,手腕突然被人轻轻攥住。
    她停了动作,讷讷抬头。
    段朝泠接过她手里的水杯,把它放到床头柜上,抽出纸巾盒里的纸巾,替她擦干掌心残留着的水渍。
    动作慢条斯理,全程没去管那条已经被洇透的床单。
    做完手头上的事,他松开她的手腕,“等等阿姨会上来换条新的,顺便叫她帮你再涂一次药。”
    宋槐原本还不太明白,看到他的目光落在她受伤的脚背,瞬间懂了他后半句话的意思。
    细看才发现,脚面的皮肤覆了层光亮的透色,应该是不久前刚涂过药膏。
    她盯着自己的伤处看了很久,视线发直,口腔里不断冒出苦涩的味道。
    一直憋在心里不愿发泄的负面情绪如潮水般涌上来。
    眼前一片模糊,宋槐吸了吸鼻子,强忍着眼泪,低声说:“谢谢你,段……叔叔。”
    她不知道该喊他什么才算合适。
    段朝泠盯着她柔软的发顶,没搭腔,随她喊什么,“桌上放了保温餐盒,里面有吃的,饿了的话就吃一些。”
    宋槐稍微抬头,余光注意到他缓步走到门口。
    本想和他说声再见,怕多说一个字都会哽咽,索性什么都没说。
    离开前,段朝泠帮她关掉了壁灯。
    “我在隔壁房间。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关门声传进耳朵里,房间恢复安静。
    宋槐终于可以彻底放松自己。
    黑暗的环境,所有感观被无限放大,她捂着脸抽泣,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
    这么多年过去,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哭,但她好像真的没办法当着他的面装作若无其事。
    他于她而言,是只见过两次面的陌生人,却可以轻易瓦解掉她所有的倔强和故作坚强。
    -
    翌日一早,段朝泠准备动身去老爷子那儿一趟。
    临走的时候,在长廊碰见保姆何阿姨,看到她手里端着的托盘,跟她问起宋槐的情况。
    “这会儿已经醒了,在房间待着呢。”何阿姨叹息一声,“我瞧着眼睛肿了,应该是哭过。”
    段朝泠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吃过东西了吗?”
    “餐盒里的饭菜没被动过……怕她饿着,我又做了些清粥和小菜,刚给她送进去。”
    段朝泠心里了然,没再多言,托她将人照顾好,拿起玄关柜上的车钥匙,径自出了门。
    到了地方,没第一时间去北院看望老爷子,而是去了南院——老爷子的好友陈平霖的住处。
    陪他说了会话,聊完事情,段朝泠没久留,从南院离开了。
    本打算去跟老爷子问声好,被陈平霖拦住,说他们俩等等要去城西冰钓,车已经备好,只待出发。于是也就作罢,打算直接回去。
    刚走到胡同口,和迎面过来的谈景撞了个正着。
    谈家近期要办喜事,谈家人都要出席,一年到头不怎么回来的谈景自然第一个被勒令现身。
    两家离得不远,步行不过七八分钟的距离,很容易在这里碰见。
    看见段朝泠,谈景笑了声,眼神多了抹讳莫如深,“聊聊?”
    段朝泠睨他,“没空。”
    “昨天我找你出来喝酒,你也说没空。”谈景说,“不过昨儿到底什么日子,对你来说这么重要。”
    段朝泠没接这话茬。
    昨天其实不算什么特殊的日子。
    见到宋槐以后,回到市里,他在车里坐了一个晚上。
    天还没亮,独自驱车去了郊区的墓园,在那边待了一上午。
    中途烟瘾上来,去摸外套口袋,恰巧摸到那块水果糖。
    脑子里不由想起小姑娘瘦弱的背影,和走起路来不自然的腿脚。
    衡量一个人过得好不好的因素太多,他不确定。
    也不确定她是不是安于现状。
    所以再次去确认。
    确认的结果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见他不想说,直觉和“她”有关,谈景没再多问,转移了话题,“见到那孩子了吗?”
    段朝泠“嗯”一声,“见到了。”
    “什么时候再过去看她?我陪你一起。”
    “不用。人现在在我那儿。”
    谈景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可别告诉我,你要把人接回来养着。”
    段朝泠没否认,“有何不可?”
    “一旦决定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你得对她负责到底。作为兄弟,我劝你慎重考虑。”
    “放心,我知道轻重。”段朝泠没再跟他聊下去,点亮手机屏幕,扫了眼时间,“有事得先走一步,改日再聚。”
    和谈景分开以后,段朝泠回到家里,拎着刚买的甜品去了楼上。
    长廊尽头第一间是宋槐住的客房。
    房门阖得严实,自始至终没被打开过。
    敲门声响起。
    大概过了一分钟,室内才传来微弱的一声“请进”。
    握住门把手,推开门,段朝泠走进去。
    房间里光线充足,床单平坦,被子叠放整齐,没有一丝褶皱。
    小姑娘穿戴整齐,坐在单人沙发上,面向窗外,目光有些呆滞。
    整个人安静得仿若不存在。
    看见来人是段朝泠,宋槐晃了晃神,出声同他打了个招呼。
    段朝泠看向她,“一晚上没睡?”
    明明是疑问句式,宋槐却从中听出了肯定的语气。
    知道瞒不过他,也没想瞒他,她轻声说:“……不太能睡得着。”
    “饿不饿。”
    “好像没什么胃口。”
    “多少吃一点儿,别折腾自己的身体。”他将甜品搁到桌上。
    宋槐睫毛颤动两下,反应了好几秒才应下这话。
    简短几句家常聊完。
    段朝泠忽然说:“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宋槐放缓呼吸,看着他靠向这边,戴着腕表的手握住沙发扶手,在她面前半蹲下来。
    他与她平视。
    他身上携着外面的寒气,一丝丝扑进她的鼻息。
    两人中间隔着半步之遥。
    这样的距离不算太近,不至于让她产生紧张和抵触的心理。
    段朝泠缓声开口:“所有的事情我会解决,你愿不愿意留下来。”
    宋槐彻底怔住,几分茫然地同他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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