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周围围了一群医生,他们在我身上动来动去,我好像没有力气阻止他们的行为,因为我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唯一能动的是眼睛,最初是模糊的印象,渐渐清晰了,眼珠慢慢转动,我看见白色的顶和白色的墙。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消耗体力的梦,梦让人疲惫,我需要睡一觉,于是我闭上了眼睛。
    “小暄,小暄!”我被幽幽的来自很远的声音唤醒。
    那声音低沉而沙哑,但是很熟悉,是爸爸的声音,我记得。
    我有气无力张开眼帘,果然爸爸在我身边。他又不像爸爸,因为他看起来那么沧桑。
    “爸爸。”我张开嘴,叫了他一声。
    听到我叫他,他趴在一旁哭得泣不成声。
    我继续躺在那里,木然地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暄,你终于醒了。”他刚才还在哭,突然又笑了。
    “我怎么了?”
    “你出了车祸。”
    车祸?我的意识开始慢慢恢复。最深刻的记忆和冲撞往往最先到来。我想起了那辆车,把我和妈妈撞飞的车,还有猩红的血,和倒在血泊里的妈妈。
    “妈妈!”我想到这里,喊了一声。
    爸爸脸上的泪没干,新的泪又涌出来,他咬着脸颊的肌肉,哆嗦道:“妈妈在家。”
    妈妈没事!那是我的第一反应。妈妈没事。
    还想起什么?我的孩子,对!我的孩子。我想伸手去摸肚子,但伸不过去。我徒劳地动了动手指,说了一声:“孩子。”
    爸爸抓住我像稻草一样的手左右摇晃,他的泪顺着我的手臂向下流。
    “小暄,你还年轻,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爸爸说。
    “我的孩子。”我绝望地叫道。
    我没有挣扎的力气,连声嘶力竭的喊叫都是奢侈。这就是命运的无情嘲弄吧,我得不到林浩,我们的孩子也保不住。这是对我的惩罚吗?惩罚我的贪婪,惩罚我觊觎不属于我的东西。林浩不属于我,他的孩子也不属于我!
    我颓然躺在那里,接受自己的宿命。
    当我精神再好一点的时候,发现那个温和乐观的爸爸心里似乎藏着深重的忧伤。他表面看起来没有异样,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医生每说到我的情况在好转时,他会欣慰地握住医生的手,不停摇晃。不过,不管他隐藏得多好,我注意到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由黑色转成了晦暗的灰。还有他走路时的状态,佝偻着腰像龙钟的老人,他才45岁,怎么能老成这样。
    “爸爸,你有心事。”他给我擦手时,我说。
    “你一天天好起来,爸爸高兴都来不及,能有什么心事。”他平静地说,毛巾不停在我手背擦来擦去,好像那里有很多脏东西,总也擦不干净似的。
    我用仅有的一丝力气抓住他的手说:“爸爸,别说假话,你的眼神、状态骗不了我。是不是妈妈出事了?从我醒来到现在,她一直没有来过。是不是她的情况比我遭,躺在医院还没有醒过来?”
    爸爸扒开我的手,脸扭到一边说:“我去换盆干净的水。”
    “妈妈在哪里?”他走到门口时,我再一次问。
    爸爸背着我,手往眼睛那里动了动说:“你妈妈在家。”
    这样欲盖弥彰的话我能相信吗?爸爸出去之后,我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妈妈一定在医院的某个房间。她倒在血泊的样子我历历在目,她的情况不会比我好。况且,她当时从后面推了我一把,否则……。
    有个可怕的想法带着黑影在我心里闪过,我再也无法冷静,决定去找妈妈。瘫软的双腿像棉花那样,还没碰地,我就轻飘飘倒下了。爸爸听到异样声,闻声而来。
    “小暄!”他盯着地上的我,惊慌失措地叫喊。
    我并不觉得疼,比起找不到妈妈,这个算什么。
    “妈妈在哪里?”
    “告诉过你,她在家。”爸爸手忙脚乱地把我抱回床上。“小暄,你这是干什么呀,要让爸爸担心死吗!我去叫医生,让他们看要不要紧。”他把我放下以后,眼眶噙着泪,眼看就要流出来。
    “爸爸,不要回避我的问题。你让妈妈接电话,我想听她的声音,跟她道歉。”我说。
    那个背影看起来那么悲伤脆弱,好像有东西压着他那样,把他压矮了,压塌了。
    “告诉我。”我说。
    我体内的一切往头顶翻涌,像气球那样不停往里面吹气。但没有到爆炸的时候,因为我没有听到爸爸的回答。
    万一!我做着那个万一的梦。
    那个瘦小的,不能再经受打击的身体慢慢转过来,已是泪流满面。可怜的爸爸,他那么老。我这才发现,他的头发白了一半,他怎么就白了呢。
    “小暄,妈妈她……她走了。事故太严重,抢……抢救不过来。”
    妈妈死了,是这个意思吗?因为我的一意孤行和莽撞,害了我的孩子,还杀死了妈妈,是这样的吗?罪魁祸首躺在床上安然接受别人的照顾,一心为我着想的妈妈却再也回不来了,是这样的吗?爸爸怎么办,他用生命爱惜的那个女人被我害死了。我呢,还没有来得及跟她说声对不起,她怎么就走了呢!
    死的人为什么不是我?我犯的错,为什么让无辜的妈妈承受牵连。
    李小暄!你是罪人!你应该带着深重的耻辱引决自裁,而不是苟且活着。
    想到这里,翻涌的气血从我嘴里吐了出来,我尝到一种从未品尝过的苦涩,那是五脏六腑化成的液体,还是胆汁的喷发?
    我模糊的视线中,爸爸佝偻的身体在那里晃动,他那惊惶万状的脸在我眼前浮来浮去,对我说着一些我听不见的话。他会原谅我吗?我竭力张开嘴,想对他说“原谅我,爸爸。原谅我,妈妈。”当他的泪水滴在我脸上那么滚烫发热时,我知道,我不需要他的宽恕,因为他从来没有埋怨过我。我看到他瘦弱的身子踉踉跄跄奔向门外,再也看不到他进来的身影。
    这一次,我昏过去一天,但是阎王爷那么不想要我的命,又一次把我退了回来。
    像我这样的罪人,是不是下地狱都不配?
    公正的阎王爷也没有手下留情,退回了我的躯壳,把灵魂收走了。
    我这具躯体在众目睽睽下垮掉,可以躺一整天,也可以坐一整天,再也感受不到悲伤和痛苦。好多人在病房进进出出,他们每个人或神情庄重,或泪眼婆娑地跟我说话,可是我已经没有能力回应他们,就好像我已经没有能力因为妈妈的去世而歇斯底里地嚎叫和悲鸣了。
    唯一能感受到的是窗前由明到暗,再由暗到明。
    “小暄,该吃饭了。”
    “小暄,该睡觉了。”
    爸爸反复说着这样的话。
    直到有一天,爸爸说:“小暄,我们回家吧。”
    我对着他,喊了一声:“妈妈!”
    他别过脸,用衣袖在脸颊蹭了蹭,回头笑着对我说:“回家见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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