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的记忆是从西沙海底墓开始一点一点想起的。
    关于龙族、西王母还有卡塞尔学院的前身秘党。
    在张家还鼎盛的时期,曾经和那个组织有过联系,但是由于观念的不同,他们并未达成协议。在那个时候,张家牢牢把控着国内所有的龙墓,秘党几次想伸手也被张家挡在了警戒线之外,几次交锋他们都以失败告终。
    直到张家分崩离析,战火一路蔓延,秘党得到了张家已经解散的情报,在这个横亘在长久历史中的庞然大物的家族倒下之后,他们终于又一次出现在了国内的混血种世界里,开始大规模地寻找龙类存在的痕迹,试图从中解析出龙族更多的秘密。
    在混血种世界,对普通人保密是共识,可是张家太傲慢了,他们习惯于掌控权力,在国内的混血种世界里,他们就是说一不二的皇帝,于是其他的混血种都消失在了那段张家掌控的时间里。以至于张家解体之后,张起灵甚至无法找到任何一个除自己之外的混血种来帮他保护龙类的秘密。
    随着战火的蔓延,越来越多的龙墓被发现,那些对龙类一无所知的普通人,只以为是山野精怪,各式各样的民间传说流传开来。
    张起灵也是在那个时候意识到靠自己一个人根本无法守住龙族的秘密,张家倒下得太快,他接任张起灵时几乎没有任何资料留存。他只能不停地在各地奔波,搜集张家曾经留下的资料,企图找到其他混血种,但是都失败了,就好像有人在阻止他一样。
    直到他前往长白山,打开青铜门,见到了张扶灵。
    他原本只觉得她是被关在门后的龙类,但是她那些慌张害怕的反应根本不像装出来的,体能也差得可怜。他想不通青铜门后怎么会关着一个少女,这和他在张家古楼里看到的内容完全不同。
    他几次进入青铜门后试探,可张扶灵都没心没肺的厉害,简直比街上卖花的女童都没有防备心,他逐渐摸清了她体质的特殊之处,也因此不能放她离开那扇门。
    他只能继续一边到处平息龙墓引起的恐慌,一边寻找关于她的记录。
    最终在西沙考古时,他在汪藏海的墓里发现了关于她的记录“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之后跟着霍玲前往了西王母国,在这里找到了刻着“昔者恒我窃毋死之药于西王母,服之以月”的木简。
    他试图为她找到化解这种体质的解药,孤身进入了陨玉,见到了王座上的西王母。
    那是一头浅眠中的龙,他们都意识到了彼此的存在。他想要唤醒她寻问解决的办法,但是时间不对,他的血统浓度不足以提前唤醒西王母,而西王母也不能自行从这种浅眠中苏醒。
    于是他离开了那里,却再次失忆。
    直到在西沙海底墓他想起一些事情,才再次前往青铜门把张扶灵从后面接出来。
    有些记忆想起来不如忘记。
    他一直刻意避免她想起来那些事情,可是还是不能阻止卡塞尔学院的插手。
    那个仿佛土匪一样的疯子聚集地,靠着财大气粗在国内建起不少据点,到处寻找龙墓,整的圈子里的那些人以为国外佬来抢生意,那段时间没少给他们找事,举报下绊子都是轻的,可还是没能阻止他们在国内的扩张。
    张扶灵这一次跟上来对他来说是意外,但是他没有时间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失忆,这是他为她找到解药最后的机会,所以只能默认她跟上来。
    他已经为她想好了所有的退路。
    就算他死在这里或者再次失忆,黑瞎子也会看在过往交情和钱的份上带她走,至于吴邪,那是他准备的第二重保障。
    而当熟悉的爆炸声传来时,张起灵意识到,他的两重准备都失效了。
    张扶灵还是进来了。
    他从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黑暗中他的眼睛仿佛有浅淡的金色亮起。
    他的记忆也在奔跑中苏醒,像是突然拉开了剧场幕布,那些记忆如同潮水一样淹没了他的大脑。
    “哇,没想到我居然有一天也能亲自参与历史。”
    “好酷啊,张起灵。”
    “这个时候的冰糖葫芦没有我以前吃得甜唉,是因为山楂的品种吗?没关系,等以后品种改良了,我请你吃。”
    “反正,我们多的是时间。”
    她总说他们作为长生种多的是时间,从来不惧怕长生会无聊,每一次倒斗她都兴致勃勃,好像他们不是去盗墓,而是去探险旅游。
    很奇怪,他知道她不是一个乐观的人,也知道她消极的时候会恨不得拉着全世界陪葬,可是在这种时候,他能想起的却只有她笑起来时的样子。
    不够明媚,不够灿烂,像是太阳雨,虽然带着悲伤的底色,却还是挣扎着想要露出点光来。
    他一路疾驰,孔道里开始出现密密麻麻的白色菌丝,越往前菌丝就越密集,到最后将整个孔道都密密麻麻包裹起来,丝丝缕缕地从顶上垂下来,像是会呼吸一样在空中摆动。
    整个孔道就像是误入了爱丽丝仙境,美轮美奂的外表下掩藏着致命的杀机。
    他转过弯道,就看到了一个被包裹起来的巨大红色蚕茧,他小心翼翼地上前,透过半透明的茧衣,看到了陈文锦,她像是被脱色的叶片标本,那些菌丝在她的血管里蔓延。
    他试着用刀割开那些蚕茧,可那些蚕茧被割开一层之后又会迅速包裹上来,张起灵试了两下就立刻放弃了,他最后隔着茧衣看了一眼陈文锦,就毫不犹豫地继续向前。
    他曾经救过很多人,也有很多人在他眼前死去,他知道他没办法救下所有人,也从不强求,但是至少这一次,就这一次他想强求一次,他想救下那个随时都有可能碎掉却仍然心怀期待的女孩。
    他转过最后一个弯道,在入口站定,面前是被菌丝挤满的巨大空间,将所有黑色的陨玉一层一层掩盖了起来,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耀目的白。
    最中央的王座之上,坐着一个已经看不清样子的人影。无数的菌丝从她身上延伸出来,张起灵分辨不清她究竟是这些菌丝的起点,还是终点。
    他提着刀,没有选择绕开那些菌丝,而是踏着它们拾级而上,那些白色的菌丝在他脚下疯狂扭动,最后又断裂落下。
    他终于走到了王座面前,上面坐着的是西王母,她始终被鳞片覆盖着的脸在此刻终于露出了真容,一张二十岁左右的女人的脸。
    大概是好看的吧。
    张起灵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失去了审美的能力。
    西王母闭着眼睛,像是从未醒来,微微勾起的嘴角像是讥讽着张起灵的不自量力。
    张起灵举起那把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刀,狠狠地向着西王母的头顶劈了下去。
    那把黑色的刀被牢牢地挡在了西王母头顶一寸的位置,再难向下。
    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之中睁开,浓郁粘稠的瞳光紧紧盯着面前的黑发年轻人。
    “你来迟了。”
    美得像是一幅古代仕女图的画面被打破,西王母举起龙化的左手将张起灵的刀刃挡住。
    张起灵轻声说:“你杀了她。”
    西王母不置可否,“这是她存在的意义,她是王座之外的另一条进化之路。”
    张起灵不再说话了,漆黑的刀刃一寸一寸下压,两方博弈,占据上位的那一方显然更有利,张起灵将全身的力气压在这把刀上。
    这个被白色菌丝包裹的巨大空间里,此时除了他们再没有第三个活物的存在,张扶灵去了哪里自然不言而喻。
    西王母才刚刚将张扶灵吞噬,还没有彻底融合。现在只能被动地坐在王座上,看着那把炼金刀具一点一点像切割纸张一样切开她的鳞片。
    在刀刃彻底割开她手臂的肌腱前,她猛地撤回了手臂向侧面闪躲,终止这场宴会离开了王座。张起灵的刀斩落到一半跟着转变方向横劈过去,但是没有击中。
    被刀刃撕开的雪白菌丝从她身上脱落,她站立在原地,瞳孔中映射出暴怒,漆黑的骨翼猛地在她身后展开。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双方都知道这是搏命的战斗,对方抱着必死的决心,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空乏,这是一场至死方休的厮杀。
    张起灵不再想知道那些隐藏在背后的真相,那个被关在青铜门里几十年却依然愿意对他笑的女孩死了,那些真相就也失去了意义。
    被白丝裹着的身影跃入空中,然后雷霆万钧地落下,那双被鳞片包裹的利爪直接贯穿了张起灵的肩胛骨,他没有闪躲,而是借着对方的势将那把刀送进了她的腹部。
    骨翼急振,在张起灵横刀劈开她的身体之前,西王母退至半空中,她没有试着动用言灵,或者说在陨玉里,她无法发动言灵,这里是前往死者世界的通路,是躲避茧化命运的未知之地。
    他们之间只剩下肉搏,只能以最原始的刀刃来决出胜负。西王母手里转出一把匕首,那把没有多余装饰的暗红色的刀刃上还沾着石油一样粘稠的血液。
    随后他们同时奔向对方,地面被踏起碎石,尖锐的刀锋交错在一起,又很快错开。
    张起灵落在地上,又迅速蹬地跳起,迎向落下的西王母。在他们兵刃相接的前一秒,张起灵忽然在空中扭转身体,身体弯折出一个人类绝对不可能做到的姿势,膝盖落在西王母被鳞片和骨刺覆盖的脖颈,全然不在意双腿被刺穿,腰身用力猛地一拧。西王母嘶吼一声,挥刀向上,张起灵迅速翻身退开,却依然被她的刀刃刺穿了腹部。
    张起灵还没落到地面,西王母就振翅追了上来,一刀落下,张起灵只来得及将刀刃挡在身前,就被巨大的冲击力砸进地面,碎石飞溅。
    腕骨在承受冲击后折断,练过缩骨之后的关节总是更加脆弱一些,张起灵来不及将腕骨复位,那头龙就像一颗炮弹一样从天而降。
    他急速后退闪避,左手持刀挥出一道圆光,勉强挥退落地之后就疾驰而来的龙类。
    粘稠的龙血落在地面像是强酸一样,白色的菌丝大片的死去,露出原本黑色的地面。
    两边都没有再发起进攻,但是张起灵的状态明显更糟糕,他的右手腕骨骨折,双肩被洞穿,腹部被撕裂,膝盖上血迹斑斑。
    西王母收拢双翼落在地上,看着这个胆敢两次挑战她的威严的年轻人,没有贸然接近他。
    人类的感情对于她来说总是难以理解的。龙是强者生存的族类,他们的世界里没有所谓的同族感情,他们靠吞噬同类进化,弱者只能沦为同族的食物,几万年来都是如此,它们会彼此残杀战斗到最后,或者死,或者掌握权与力。
    作为曾经掌握世界的族类,她不需要考虑人类的想法,可是这一刻还是忍不住感到困惑。
    他明知道自己在苏醒,可是第一次深入这里时,却没有趁着她浅眠将她杀死,反而胆敢在明知道会被杀死的情况下,第二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就是为了那个注定死亡的女孩?
    张起灵靠着石壁坐在那里,垂着头缓缓调整着呼吸,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在张家训练的那些年,他已经习惯了受伤之后继续战斗,在这一点上,张家人和龙类好像没什么不同,都是强者生存,而弱者只能成为强者的养料。
    一开始他也不能理解张家的做法,但是后来渐渐懂了一些,面对这样强大又不畏死的敌人,唯一有战胜他们可能的只能是同样不畏伤痛的战斗疯子。
    双方的战斗只能不死不休。
    他没有选择,但是张扶灵曾经有。
    她只是一个在青铜门后失去记忆又醒来的长生种,如果不是他把她带出来,或许她可以一直安稳地待在青铜门后面,虽然寂寞,但至少不会死。
    张起灵的瞳光逐渐涣散,西王母一步一步慢慢靠近他。
    她也同样伤的不轻,被炼金武器贯穿的腹部迟迟不能愈合,那把刀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她的伤口像是被灼烧一样疼痛,剧毒的龙血从鳞片的缝隙滑落。
    她要给这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类最后一击,或许他会懊悔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杀了她,但是这都不重要了。
    他很强,但是也仅此而已了。
    血统已经决定了他们的成败。
    最初的混血种曾经依靠着出卖灵魂杀死龙王,但是看起来他并没有掌握那种技术。
    西王母举起了那把从张扶灵那里夺过的刀刃。
    深红色映照在张起灵的眼睛里,像是染上了血色。
    刀刃落下,西王母厉声嘶吼起来,面目狰狞,金色的瞳光闪烁不定,骨翼猛地张开刺向张起灵,张起灵没有后退,反而迎了上去,他的身体被贯穿。
    可西王母却嘶吼着退开了,她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骨翼不住地拍打着地面,将地面砸出一个个深坑。
    一把光华内敛的沉重黑刀贯穿了她的心脏。
    以龙类坚韧的身体素质来说,这种伤口本应该在拔出刀刃之后迅速愈合,但是这把黑刀像是专门针对龙类研制的,她将刀拔出扔在一边,伤口依然没有愈合。
    张起灵安静地靠着墙壁,头歪向一侧,像是沉沉睡去。
    巨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了龙类痛苦的尖叫,血液像是滚烫的岩浆在它的身体里沸腾,可它却无法平息这剧痛,被刺穿的心脏像是破烂的风箱,拼命鼓动也只能将血液崩落在地面。
    直到最后一滴血流尽,它终于停止了挣扎和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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