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意儒的葬礼办得很隆重,在殡仪馆最大的礼堂,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孔茜安穿着黑衣戴着白花坐在一旁,大约是眼睛已经哭肿了,戴着黑沉沉的墨镜。
    林茹端了红糖水给孔茜安,抚摸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护士小玲没有出席葬礼。
    也没有人关心她出不出席,她本来就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整个葬礼是方瑞朗一个人主持的,整篇缅怀岳父的演讲稿写得声情并茂,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邢宥和米栎也在礼堂里,站在人群的队伍里,跟着哀乐默哀,米栎的眼睛很快地涌上眼泪,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邢宥扶着她的肩膀,把她往自己的怀里靠了靠。
    米栎从口袋里摸出纸巾,盖在眼角,瘪着嘴吸掉了眼泪。
    苏航往邢宥这边望了望。
    他是一个人来的。
    礼毕后,亲戚、朋友、文艺界的同行一一经过方瑞朗和孔茜安的身旁,说着“节哀顺便”之类的安慰的话,或者说着“有需要帮忙的请开口”之类的鼓励的话,或者和方瑞朗握手、拍肩。
    每个人的态度都很诚恳,言辞更加恳切。
    仪式,也像一种格式,在规定的情境下说规定的话,做规定的事。
    如此,人人皆可得心安。
    方瑞朗往边上的妻子望去,她的状态不太好,安静得可怕。他对林茹说了句话,林茹便扶着孔茜安先去了车上。
    随后,方瑞朗继续招呼宾客去饭店吃豆腐饭。
    苏航等人都差不多走光了,才缓缓走到方瑞朗身旁。
    他拿出一个硕大的白色信封,里面一沓一沓排列着的,是厚厚的礼金,他将信封压在方瑞朗的手心,说:“都是兄弟一场,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说话。”
    方瑞朗揉了揉太阳穴,郑重地点点头,他弯腰将信封装在放云片糕的纸袋里。
    他说:“一会儿吃饭的地方,都知道了吗?”
    苏航说:“知道。不用管我们。你今天一天最辛苦,要打足精神。等晚些时候,我们再找时间吃顿饭。”
    说完这句话,他和邢宥还有米栎走出了礼堂。
    方瑞朗目送所有人走出了礼堂,他还不能走,他还有件事没办。
    他一个人走去接骨灰的窗口。
    中午了,大厅里的工作人员都去用午餐了。
    电子显示牌上,仍旧显示着火化中。
    等候区的长凳上,只有方瑞朗一个人坐着。
    人群散去,喧嚣止息,他觉得耳畔清净了许多。
    他怔怔望着地板在发呆。
    望着望着,地板上浮现出孔意儒临终时狰狞的表情。
    方瑞朗摘掉眼镜,朝天闭上眼睛。
    ……
    那天的场面让一贯见多识广的林茹都愣住了。方瑞朗摔倒在病床边,孔茜安发疯似地扑在孔意儒的身上,喊着“爸”!随后,玻璃窗后面的医生鱼贯而入,重新对孔意儒进行抢救。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病床上那一具躯体之上时,只有林茹看到方瑞朗从地上默默捡起眼镜,抿紧嘴唇用力对付着歪折的镜腿,他用力的时候眼神凶狠、眉头紧皱,额角的青筋微微暴突,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手指的关节上。
    很快,镜腿在力的作用下捋直了,他低头戴上眼镜,又微微调整眼镜的高低。
    抬起头的时候,方瑞朗对上林茹惊讶的表情,只一刹那,他的眼神便卸掉了狠戾,换作悲悯。
    林茹咽了口唾沫,看着病床上瞪着眼睛的孔意儒,觉得胸口发闷,呼吸困难。
    她偏过头,抚着胸口,将那恶心的感觉顺下去。再回过头的时候,心电图上已是持续的嗡鸣了,呼吸机里也没有了咕噜声,虽然氧气面罩还戴在孔意儒的脸上。
    医生拔掉连接在孔意儒身上的管子,还有指夹和贴片。
    当蓝布蒙上孔意儒的一瞬间,林茹发现孔意儒的死状非常难看。
    她立刻移开目光,否则,那恶心的感觉又要来了。
    刚才的葬礼上,孔意儒的面容和那天看到的大相径庭。入殓师用鬼斧神工的化妆技术,将孔意儒的脸庞抹得白里透红,焕发出诡异的健康之态,他的眼睛也合上了,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办到的。
    合上眼躺在棺材里的孔意儒,安详得就像是睡着了。
    ……
    时间在等待中缓缓流逝,电子屏上“火化中”三个字唰地一下消失了,换上了“孔意儒家属领取骨灰盒”的字样。
    方瑞朗坐着的时候,一直保持前倾的姿势,此刻,膝盖都有些僵住了。
    他正准备扶着膝盖抬起来的时候,他的余光中看到了小玲的身影。
    小玲的眼睛和鼻子又红又肿。
    她看着方瑞朗,怯怯地说:“方总。我有事找您。”
    方瑞朗抬了抬手,制止小玲:“你等我一会儿。别在这儿,你出去等,广场上,我的车子旁,你认得吧?”
    小玲点点头,她脸涨得通红,扎着根麻花辫,像第一天到他们家来应聘护士时候的样子。
    方瑞朗第一眼看到小玲,觉得孔老朋友的推荐并不靠谱,小玲看上去像个村姑,孔意儒对事对人要求这么高,怎么能容许这样的人在身边服侍他?
    很快事实就证明,是方瑞朗看走了眼。
    孔意儒不仅留下了小玲,而且满意得不得了。
    就像这世间诸多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一样,方瑞朗活到这个年纪,已经司空见惯。
    所以,刚才小玲贸然来找,他不慌不忙,不着急问是什么事,只让她等着。
    他得先把老爷子的骨灰盒装好,用红布盖好,存到殡仪馆的骨灰盒寄存处,再来了解小玲来访的意图。
    ……
    走出殡仪馆,方瑞朗将腰上的白色束麻摘下来扔进车里,他在车旁点了根烟,问小玲:“说吧。什么事?”
    小玲扶着车门后退了一步。
    她隔着烟雾看着方瑞朗,定定地看了几秒,像是在等烟雾散开。
    随后她低下头翻开皮包,从里面拿出一张半张a4纸大小的检验单,毫不犹豫地递了过去。
    “方总,我怀孕了。”小玲说,“孩子是孔意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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