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此方世界,这还是赦生有史以来头一回以魔气杀人。而当年进入魔界讲武堂修习时,师父们教给他的第一课,正是不得在单枪匹马的情况下人间滥用魔气,一旦惊动正道势力,后果不堪设想。毕竟,自命正义的人类在除魔卫道时是从来不讲究单打独斗的。
    然,此方世界并无正道。而赦生的道,只系于一人。
    他敛起一身汹嚣的魔气,扬起的褐发徐徐落下,因为束发的巾带早已崩断,只能垂落于胸前与肩背之后。血光自瞳底熄灭,隔了纷纷扬扬的亡者骨灰,赦生遥遥的与黛玉对视,眼底似有询问。
    这才是魔者之本相,你,怕了?
    黛玉徐徐的呼出一口气,扶着吓晕过去的赵宜弗躺好:当日我便不怕你,现下又怎么会怕?
    你不怪我杀人?
    祸端本是自招,他们已犯下了滔天大罪,今日没有你,他日落败依旧免不了一死。何况你不过是挂心于我,才乱了方寸。
    一只手自车外探入,轻轻的擦过黛玉的下颌,勾走了一滴莹莹的水珠,赦生看了看手掌的水珠,又望向她,开口:“可你哭了。”
    “就算是关心则乱……”黛玉面色惨然,脑中一遍遍的回想着适才的情形,才与自己相隔不过数尺的人,须臾间便被惊雷劈做一捧焦灰,也只有此时她才明白,为何元瑶要称赦生为“魔物”而非“魔人”。
    他当真残忍得是物而非人。
    “就算是关心则乱,你也不该将他们所有人挫骨扬灰,哪怕是留具全尸,也能给他们妻儿老小一点念想。”黛玉道。
    赦生垂下眼帘,眉目乖巧,可神情分明是森然:“生死之间不容差错,手下留情乃是多余。”
    黛玉摇头:“斩草除根听起来是干净,可你如此不留余地,便没有想过有朝一日遭逢强敌,他对你,也是会斩草除根的?”
    “六道之中,无论人魔,皆是强者生,弱者死……”赦生沉声道。
    黛玉有些悚然的自他的面容上辨认出某些不祥的意味,仿佛关河冷月之下,长戟寒锋上折射的锐芒,儿女情长也无法羁绊的决绝。她直觉的阻止他说下去:“不要再说了。”
    “……生则高歌猛进,死则无怨无尤,此乃身为战士的觉悟。”赦生固执的说完。
    然后他看见黛玉的脸被怒意激红了,眼眶也红了:“你自称是鬼族,便真当自个儿总是做鬼,是生是死都无所谓了么!我不许你混说!”
    “银赦生,我不管你是强者还是弱者,不管你遇上强者还是弱者,我只许你活不许你死!我只许你活着,让我给你梳头、扎小辫、打五色缕,让你听我弹琴、吟诗!”
    生时尚可品尝世间百味,可死了,便只能一了百了,连一捧安身的净土也难寻觅。她庆幸人类的寿命不如魔的漫长,她总可以在欢乐消尽前无忧无邪的与心爱之人共度,倘若易地而处……她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的情形。
    “吾记下了。”赦生愣神片刻,道。
    一炷香后,被雷鸣震晕的众人陆续醒转,赵宜令拖着伤腿四下检查:
    “伺候两位姑娘的丫头们呢?进去看看两位姑娘可还好?”
    “姑娘们都晕过去了。”
    “查点所有人,几人受伤?有死了丢了的吗?”
    “九个人受伤了,其他人都没事儿。”
    赵宜令四下里一望,适才那诡异的雷声闹出的动静何其之大,却至今不见巡城兵马前来查探情况,只有附近居民远远的看着,却也不敢近前来,心下当即有了计较:“眼下情势混乱,不便送林县君回荣国府了。所有人速回我们家。”又挑出长随中一个格外武艺高强的,“速去知会贾家一声,皇长子反了!”
    “皇长子反了!”惊恐的喊声只叫到一半便被一声更凄烈的惨嚎截断。此时的宫城之中,一派刀光剑影,杀气腾腾。
    造反的难度有多高?
    坦白来讲,其实并不高。只是成则万人之上,败则九幽之下,故而往古来今敢去尝试造反的,不是狗急跳墙便是野心勃勃。
    皇长子水实熙有野心。日日朝上看见陛上那辉煌灿烂的龙椅,但凡身体里流着皇家的血的,少不得都要热血沸腾一番。可他也还没冲动到非要把父皇揪下来换自己的屁股坐上去的地步,梦谁都会做,可有胆量去把白日梦当做现实去执行的没有几个,至少皇长子不是。
    他出身平常,母亲本是先前皇帝还是太子时东宫的宫女,偶然得幸才有了身孕。她才色不过中人,自然在群芳如云的后宫之中不得皇帝宠爱,还是得了生下皇帝庶长子的恩典,才勉强被封了个淳妃。内务府出身的女儿,选入宫中无不充为役使,即便是被贵人看中承了雨露,顶天也不过封个贵人了事。似淳妃这般得以晋封妃位的,简直是泼天的富贵荣耀。照理说,能由小小燕雀飞上青云,理应志得意满才是,可这世间最填不满的是人的贪欲,皇后膝下只有一个公主,下剩的几名皇子尽数是妃嫔所出,无论地位高低,全是庶子,那地位纵有高低之分,彼此间谁也不比谁高贵多少——如此说来,自家皇长子有戏?毕竟在没有嫡子降生之前,长子可是诸子中地位最为尊重的。
    水实熙脑子不笨,旁人能看出的情势,他也能猜得出。他知道自己外公家实在上不了台面,想让自己距登上大宝的距离越来越近,最终一步登上人生顶峰,而这一切的坚实基础就是——他必须成为众兄弟中最为出色的。
    可谁能想得到,皇后老蚌生珠所怀上的那个被太医院院判、道司的掌印真人、大相国寺住持不约而同的判定是女胎的婴儿,居然是个带把儿的!先前众王公大臣争先恐后的奉承的是他,嫡子一出世,他这名庶长子的存在感立即由如日中天降为了皓月当空——可惜那个奶娃娃嫡子是月,而他与其他皇子一般,不过是拱卫着明月的一颗不起眼的星星罢了。
    水实熙算是切切实实的感受了一把什么叫做趋炎附势,什么叫做世态炎凉。
    要么想法子暗暗整治死小皇子,要不就安安心心的认命,做个辅佐皇弟的贤王?
    他还没理出个一二三四五,他背后的内务府势力却上蹿下跳的没个安生。
    当今皇帝诸子年纪都不大,还未封王就藩,除了水实熙随班听政外更是无一接触朝政,自然在朝中根基浅薄。只要除去皇帝、太上皇与其余皇子,这掌天下之人,舍水实熙而其谁?眼下情势,虽然退一步会身败名裂,可进一步便是富贵无极,你赌不赌?
    反正内务府是赌了。
    宫外交给亲附皇长子的大臣们设法举事,宫内则联合交好的几个太监把持宫城城门,又在禁军饭菜中下药,御林军废了一半。剩下的能动的御林军里,还有一支的统领叶昕达早早的与淳妃约好,要把自家小妹嫁给水实熙做正妃的。一行人拿刀仗剑,张牙舞爪的趁夜杀去,想要除掉皇后与小皇子。皇后平时蓄养了一批健壮宫女,拿上棍棒后武艺不输男儿。发觉情势不对,当即命这群宫女们抵挡,自己抱了小皇子,带着尚贤公主从密道逃去了太上皇处。扑了个空的叛军只得转道华阳殿,从吴贵妃怀里拖走四皇子一刀杀了。眼见爱子惨死,吴贵妃恸号一声,披头散发的扑上去要和仇人拼命,被叶昕达手起刀落,也倒在了地上。
    “人解决了,走!”叶昕达道。
    副统领犹豫:“叶统领,还有一个公主没找到……”
    叶昕达不耐烦的催道:“公主不堪大用,别耽搁时间!”
    火光随着一行人的离开而暗去,血腥气在渐浓的黑暗里更显浓烈。三公主躲在床下,目眦迸裂的望着不远处母妃与皇弟的尸首,想要恸哭又恐惊动叛军,只能用力咬住自己雪白纤细的手掌。
    叶昕达率军又去逼勒淑妃、贤妃,谁知竟又扑了个空。原来二妃恰好相约去太后处用晚膳,太后逗弄两个孙儿正自得趣,实在不想放她们走,便留住二妃说话,直到深夜才放她们带格子的皇子回去休息。人还没走,便得了从密道跑出来的皇后示警,连忙撤了回来。太上皇与太后处戒备森严,驻守的御林军严阵据守,叛军一时居然收拾不下。副统领见状急了:“天亮前要是还是攻不下,被朝廷缓过劲,各处勤王的兵马一来,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叶昕达冷笑:“攻不下就围着,断水断粮,看太上皇带着三个小皇子能熬多久?你去支援那边,只要那边拿下了,谅太上皇一个土埋脖子的老头,就算出得了这宫门,也掀不出什么风浪来。想齐桓公威风一世,不还是给关在宫里饿死的?”
    副统领领命,忙带了一队人马赶着去增援围攻皇帝的叛军。
    今夜皇帝没在养心殿,而是宿在了妃嫔的宫中。妃嫔处的守备比起太上皇那里自是稀松得多,怎地拖了这许久还没拿下来?对了,今晚皇帝去哪个妃子的宫里来着?
    好像是贤德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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