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贵妃遭遇不测前,与元妃的关系早有缓和,时不时的带着华阳公主来元妃的长信宫串门,黛玉作为长信宫的常客,自然少不得与这位公主碰过几次面。不似母妃的骄横似火,三公主性情斯文,容貌姗姗,举止典雅,既无居高临下盛气凌人之态,然谈吐之间自有一番清贵态度,数面之交,便给黛玉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可这才数月不到的功夫,昔日玉人儿一般的华阳公主,便已憔悴到不成人形了。
    黛玉悄声走进佛堂,见她只顾着闷头祝祷,丝毫未能察觉自己的到来,便自己给自己拉了只蒲团,错后一些坐下。毕竟是丧母之痛,百身莫赎,心里的这道坎哪里是可以轻易跨越过去的呢?黛玉还记得母亲贾敏登仙之时的情状,彼时自己年纪尚幼,几番险些哭死过去,末后断断续续的病了好几个月。之后父亲林如海逝世,又是一番万箭穿心之痛,若非有赦生相伴排遣,多半也是难以挺过去的。而她的父母虽早亡,总归是安然亡于病榻之上,哪像华阳公主之母,一名深宫之中深受万千宠爱的贵妃娘娘,竟会惨死刀剑之下,红颜薄命,世事无常至此,谁又能想得到呢?
    一念及此,黛玉顿生同病相怜之感:“昨日花开满树红,今朝花落万枝空。”
    “滋荣实藉三春秀,变化虚随一夜风……”
    诵经声停了,半晌,华阳公主张了口,声音干涩:“这又是哪位法师的偈语?我从前竟未听过。”
    “长春真人的《落花》诗。”黛玉柔声道,“难怪公主没听过,公主虔心崇佛,于道门玄经难免生疏。”
    “是元母妃叫县君来劝我的?”华阳公主复又合十,向着上方的佛像拜了一拜,木然道,“县君去回她,我只是心乱得紧,在佛前寻一会子清净,该吃的该睡的一样都没有落下,谢过她的好心,也请她不必忧心。”
    “当真只是一会子么?”黛玉见她眼下两道重重的青痕,在玉白的脸上煞是触目惊心,不由微微摇头,“这些日子,公主可有一日安眠过三个时辰的?若只管这般熬下去,岂不是要把身子骨熬坏了?”
    华阳公主不耐的道:“都说了我自有分寸,眼下先让我清净一会子,县君可以退下了。”
    黛玉才不听她的。虽说中间隔了君臣纲常,可黛玉向有重才慧而轻王侯的傲气,当日顶着元瑶鬼神辟易的杀意尚敢挺身而出替赦生辩护,又岂会被她这点小小“君威”骇住?
    何况……黛玉望了眼华阳公主干涸的眼眸。
    何况,她听到了对方心里连自己也未能察觉到的挽留。
    “臣女这便退下,公主也只管这么着糟践自个儿的身子。今儿赶走一个劝的,明儿再赶走一个劝的,横竖大伙儿都已经完了差事尽了人事,谁也说不得什么。只是到时候大家都惧了公主,无人敢登门的时候……公主再自怨自艾起来,又该如何是好呢?”黛玉起身,居高临下的注视着她。
    “放肆!”华阳公主被她这番堪称尖刻的言辞气得发抖,“区区一个下臣侄女,也敢这般跟我说话!”
    “为何不敢?”黛玉分毫不让,“下臣之女尚知自惜,公主堂堂金枝玉叶,万金之躯,反而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简单道理都不知晓。如此作为,又怎能做万民表率?又怎能令臣女信服?”
    “闭嘴!枉本公主往日还当你是个难得的贤淑女子,本公主的母妃才去了几日,你便仗着自己的表姐是贤德妃,敢这样跟我本公主说话了吗!”华阳公主怒道,“来人,来人!把这个狂女给我打出去!”
    “不会有人来的。”黛玉柔声说,“公主既知道臣女的表姐是贤德妃,便不知道她如今也是公主的母妃,而臣女也算得是公主的表姨么?”她故意让自己笑得讥诮,“表姨与外甥女说几句私房体己话,底下人又怎会没眼色到闯进来呢?”
    华阳公主悚然起身,四下一望,才发现整座佛堂里竟只有自己与黛玉二人,连守在门外的宫女不知何时也不见了人影。她毕竟生长于宫闱之中,对阴谋心计的判断已化作了本能,她下意识的便察觉到了此时自己的危险——无论是黛玉想对自己做什么,亦或是她想让人以为自己对她做了什么,自己都必然百口莫辩。
    “你出去!”华阳公主将念珠砸向黛玉。
    黛玉好歹也是修炼内气有些火候的,哪里会被她砸到?不过是轻轻挪了下身子便轻巧避过,一步步逼至她身前:“适才臣女若是故意不躲过去,被打出伤痕来,然后嚷出去,‘性情暴戾无常,欺辱士人之女’的名头少不得要往公主头上挂上一挂。届时,公主不妨猜一猜,以公主近日对所有人的冰冷态度,会有几人相信公主是被冤枉的呢?”她冷笑一声,“没有人相信,她们又何必相信,她们只会说,‘公主哀痛过度,举止失仪,有些失心疯了也是有的,只怪先贵妃太宠她。不过女儿肖母,先贵妃的性情……’”
    华阳公主被气得眼眶都红了:“不许你这么说我母妃!”
    黛玉不再说话,只静静的凝视着她。在她悯然的注视下,华阳公主双手捂住脸,断断续续的哭出了声。黛玉叹了口气:“子女不肖,必会累及先人清誉。何况除却生身之人外,本也无人是天生该对你好的,捧高踩低,趋炎附势,世情由来如此,公主如此冰雪聪慧的人,又怎会想不到?自然,当真不在乎那点虚无的名头和情分,旁人倒也奈何不了公主什么,只是……可怜毓懿贵妃泉下有识,晓得公主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又不知该怎样牵挂!”
    “你懂什么!”华阳公主放下手,眼睛和鼻尖哭得红红的,“母妃和温弟就在我眼前被歹人残杀,我却只能躲在床底下,救也不能救,哭也不能哭,连一声都不敢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断了气……”
    总有那么一些特殊关头,你会悚然觉悟,什么高贵的血脉,万人之上的地位,千娇万宠的溺爱,皆如薄薄的一层纸般脆弱。一切皆无法依靠,而你手中能抓得到的,惟有自己,剥离一切名号所带来的权力的自己,孑然一身,孤独,孱弱而无助。
    “又如何不懂呢……”黛玉喃喃道。丧弟,丧母,丧父,天伦惨祸接连而至,待她被赦生强拉着清醒时,才痛苦而清晰的认识到,姑苏林氏,果真便只剩下了她一人。相形之下,华阳公主父皇尚在,其余皇子皇女虽非同母,总归仍是同父,已算幸运的了。
    “正是因为臣女懂,才不希望看到公主哀损毁形。”黛玉道。
    华阳公主呆了一呆。她隐约听人提过,这位林县君生母早逝,不得不赴京依傍外祖母而居,没几年生父也辞世,自此家中便剩下了她独个儿。大约也是因着这个缘故,贤德妃才对她格外怜惜,可父母天伦、手足恩义,又哪里是旁人的几句关心的话就能填补得了的?想到这里,华阳公主忽然有些物伤其类的伤心:“我并非有意……”
    “是臣女冒犯在先。”黛玉微微一笑,“公主伤心母、弟罹难,本是人之常情。可太上皇、太皇太后对公主的疼惜怜爱自不必说,皇上亦是慈父心肠,便是臣女的表姐,看似面冷,实则也是心热之人。公主不顾念泉下慈母幼弟的牵挂,也得看看他们呀。”
    “县君说的道理我何尝不懂?”听她说得入情入理,华阳公主心头一酸,不觉哽咽起来,“我只是不懂……好端端的,这飞来横祸怎就不偏不倚地……”意识到自己的话有诅咒他人嫌疑,她下意识的咬住了嘴唇,片刻后泣道,“母妃还在的时候,架桥铺路施粥、抄经供灯捐金身,色色不曾落下,怎么也不该算在‘恶人’里头。不是说因果报应,善恶循环的吗?为什么明明是种下善因之人,却偏不得善终!”
    黛玉拿着帕子为她拭泪:“穷通祸福,确是时常毫无道理可言。既无道理可言,自然亦无法可想。公主哭过这一场,便释怀吧。”
    “我偏要有法可想!”华阳公主拂开了她的手,自己擦干了眼泪,“同样祸从天降,若我当时有元母妃五分本事,我也能护着母妃和温弟杀出重围了。林县君,元母妃向来最是器重你的,你与她说说,教我武艺如何?”
    “事情便是如此了,”屏退左右后,黛玉向元瑶道,“我看公主眸光中意味果决,倒是下了狠心的,大姐姐可愿教她吗?”
    “你倒是给我找了桩好差事。”元瑶没好气道,“弟子哪里是那么轻易就可以收的?华阳并无修行资质,骨骼又单弱,哪怕只是习武,将来成就也稀松。”她在前世便择徒极严,宗门给她送来多少好苗子,硬是没一个入了她的法眼,挑挑拣拣若干年也没能真正收得一名徒弟。到了这一世,却要收一个连武艺都练不好的凡胎弱女做弟子?传出去叫故人知道她血衣仙元瑶的唯一弟子居然连以武入道的境界都达不到,她的面子往哪儿搁?
    “只是指点几招武艺罢了,又不是当真要开山收徒。何况公主既名义上做了大姐姐的义女,大姐姐就别想将她当做视而不见的路人。我知道大姐姐志在青云,只待一日圆了与真正的元妃的承诺后便要入山修行去,是以无意与凡人再有过多牵绊,可船到桥头,总不能把公主送回去吧?再者,”黛玉掩口而笑,“大姐姐若是在担心公主堕了你的名头,那就大可不必。毕竟,大姐姐的‘成就稀松’与我等凡人的品评标准……想来不是一个吧?”
    元瑶依旧不允,黛玉低头想了想:“大姐姐执意不肯,我也没法子,说不得只好央赦生想法子教公主啦!”
    叫那魔物教公主武艺?想也别想!
    元瑶没好气的道:“就你牙尖嘴利,还是操心自己的事吧,你的嫁妆绣得如何了?至多两个月,我誓要把你俩的名分定下来的。”
    黛玉两颊发烧,慢慢的垂下柔美的脖颈,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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