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呜咽,卷着冽然的雪沙一重重的扑上窗纸,沙沙簌簌的清微之声,只听得人心神皆空净。好在絮絮的议事之声冲淡了这过于清廖的况味,从而添足了尘世的烟火气:“福物、赏钱并各处走礼的东西都已备妥,这是账篇子,请姑娘过目。”说话的是林渊家的,黛玉是她由牙牙学语的婴儿看着长大的,张口闭口的“姑娘”早就叫得惯熟,轻易改口不得。好在自家姑爷黄舍生形同入赘林家,倒是正可顺水推舟用从前的称呼。
    浓而长的睫毛轻微微的一颤,在清碧如水的天光侧映下,便有了乌木也似的幻妙光华。黛玉收神,自紫鹃手里拿过账目,不过看了数眼,已将一应内容明了于心,颔首微笑:“辛苦你了。”
    林渊家的笑道:“姑娘客气,这才多大点子事儿,哪里称得上‘辛苦’?”顿了顿,又说,“柳二爷那边送来了各处商号进上的年例银子和各样东西,账目列得好厚一本子,姑娘也瞧瞧罢?”
    黛玉笑意微凝,被觑着她的神色的林渊家的看见,登时面色也为之一黯。好在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神,重新清婉一笑:“拿过来吧,那边的产业多得很,是得好生理一理,免得人才不在了多大一会子,便乱糟糟的,不像个样子。”
    林渊家的听她口气淡然如常,到底还是觉得放心不下:“姑爷最近可有消息?”旁人不清楚,他们夫妻可是明白得很,自家姑爷能与已故的老爷年少相识,几十年容颜不改,且又有一身飞天遁地的神奇本事,绝对是超凡脱俗的存在。他与自家姑娘联络,除了明面上的书信往来外,自是另有独属于夫妻二人的妙法神通的。
    可惜姑爷这一走实是太过匆忙,除却一应事务推给了柳湘莲柳二爷外,竟是未能多交代一句话。即便是归家心切,照例也不该仓促到这等地步才对。这么火急火燎的,没得让人觉着心里不踏实。
    黛玉看着账目,唇畔笑意不减:“他离乡多年,乍一归家,多呆些日子也是有的。”
    “再怎么着,眼瞅着年关将到,到底是回不回来,姑爷好歹得给个音讯呀?”雪雁在旁听着,忍不住插嘴道。被紫鹃和藕官齐齐瞪了一眼,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缩了缩身子。藕官因心性聪慧,言语便利,早已升任为黛玉身边的大丫头,她只比雪雁大半岁,但相较于一团孩气的雪雁,倒是沉稳许多,见黛玉眸光微沉,知晓她心下煎熬,便道:“姑娘忙了有一阵子了,不如出去走走,松快松快。老盯着这些帐篇子看,时间一长眼仁儿酸呢。”
    黛玉抿了抿唇,正欲说话,便听外间传道:“瑶姑娘来啦!”话音未落,元瑶已掀帘而入,见一堆老老小小的女人挤了一屋子,便道:“我和林妹妹说会儿话,你们且都下去。”她是赦生带来的客人,这些日子一直身份不明不白的住着,本应处境十分尴尬才对,但她行止间自有一番清冷威仪,直教人拗违不得。她既下了话,众人见黛玉不说话,忖度着应不是反对的意思,惟有应声退出。
    她们这一走,屋子里登时清廖许多,静得能听见窗外风雪吹花的声音。黛玉眼望着窗外在雪雾里披离摇曳的艳目梅花,忧色渐渐自薄而淡的眉头氤开。
    郎君别后数月,红梅梢头又添新雪。
    “心音还是联络不上?”元瑶自寻了位置坐下,问道。在她的面前,黛玉再也无需掩饰自己的愁绪,蹙眉道:“未曾……”赦生走后,两人的心音不知为何再也无法相通,她从未经历过这等情况,惶惑之余,便是无尽的思虑横生。
    “赦生当真无事吧?”她急急地看向元瑶,急切的向她求证着。
    “若有事,便不是银赦生。”元瑶斩钉截铁道,“你尽管放心。”
    音信断绝的这些时日里,同样的问题黛玉已不知向元瑶求证了多少回,每回元瑶皆是回答得坚定又干脆——可她总是放心不下。
    可同样的,她也不好令大姐姐忧心太过。黛玉低眉一笑:“临近年关,大姐姐当真不回宫里?那傀儡虽然神奇,届时事务纷杂,也恐怕应付不来。旁的不说,华阳公主怕是迟早会看出破绽。”
    元瑶无奈道:“你倒是真会哪壶不开专挑哪壶提,我今儿过来,就是跟你辞行的。华阳的功课也得好生磨一磨,这些天让那傀儡去教,生生给教钝了。”她将一块手掌大小的玉符留在桌上,“有什么事找我,在它上面写一个‘元’字即可。”
    黛玉拿过玉符,端详了几眼:“我记下了。”
    “那我便走了。”该叮嘱的吩咐完毕,元瑶也不拖泥带水,径直便要走,只是起身之后复踌躇了一瞬,回头道,“你……当真无事?”
    “当真无事。”黛玉浅笑道,意态宛然,“大姐姐慢行。”
    赤色绒羽的披风拂过丛花,郁烈的香气便迫不及待的染了上去。那大约是魔界最艳极而近毒的花,恣意快然的蔓延得弥望无极,连路过的风也似要被那灼烧的热度点燃。朱武择过一枝拈在手中,玩赏了一番,方才轻轻放开:“果然好风景。”
    举魔界皆知,魔界最好的狼毒花遍植于赦生王子的狼烟殿之外,只是因着赦生在朱武回归魔界不久即失踪的缘故,朱武实在找不出几回机会可以名正言顺的过来赏玩。如今赦生自行归来,他总算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虽然,又吊起了另外一块。
    儿女都是债啊!朱武发自肺腑的仰天太息,迈步入殿:“赦生可好些了?”宫人们没有察觉他的出现,待到他出声方才惊觉,忙忙的伏了身:“参见朱皇!”朱武随意的一挥手,示意他们起身,环视一周:“赦生呢?”
    “三王子刚喝了慧八手的药,躺着养神呢。”为首的宫人恭声道,旋即站直了身,当前为朱武引路。朱武跟着她进了寝殿,远远便看见自家幼子阖目而卧,一头静秋叶色似的褐发散落枕上,形容娇丽,容色惨淡。
    明明还是个孩子,怎就倔到了这等地步,明明被打得筋伤骨挫,却连吭都不肯吭一声?朱武看着幼子的模样,不由心生怜惜,想到了九祸“只是这见了黄河也死不悔改的性情,不知又是随了谁”的揶揄,又生出了几分不可为他人言说的自豪之情来。
    “赦生。”朱武唤道,“我知道你醒着,见到父皇来,也不起身问安吗?”
    赦生一动不动,睡颜静谧。
    “如此冷淡,真令父皇伤心啊……”朱武的尾音拖得极长,“父皇有消息带给你,你是听,还是不听?”
    赦生兀自高眠,充耳不闻。
    “你母后松口了。”朱武不再兜圈子。
    话音甫落,赦生立即挺身坐起。久卧乍起的动作令他有些微的眩晕,于是他用力一甩头,压下不适之感,旋即目光灼灼的迎住了朱武的视线:“多谢父皇一力周全。”以母后固执又冷绝的性情,能在短短数日内便接受人类女子为儿妇,眼前这位血缘上的父亲显然出力甚多。既如此,叫他几声“父皇”也不吃亏。更何况,他心底早已接受了自己的身世。
    朱武抖了抖,捂住心口,语气浮夸之极:“这声父皇我盼了多少个日日月月,如今好容易等到,叫得吾甚是辛酸,甚是辛酸呐!”
    赦生无视他所有的夸张表演,坐直了身体,问道:“母后的条件是?”
    卖关子吊胃口的计划一再受挫,朱武无奈之下只有放弃逗弄幼子的意图,只是语气仍残留着一丝遗憾意味:“完成试炼,成为杀生道的守关者。唯有如此,你才有权力调动杀生道沟通两界,去和你的妻子团聚。”
    有火焰在赦生星石般的眸底跳了一跳。
    异度有三道,名杀生、天荒、神无,可桥接空间,可沟通异地,虚幻莫测,不存于任何一方世界之中,为魔界运兵奇袭之要道,历来由守关者镇守。而能充任守关者之魔,无一不是同侪之中的翘楚,万里挑一亦远远不能比拟选拔过程之严苛。赦生自问这些年来从未荒疏修行,可他毕竟尚算年幼,功体、技艺、经验,皆无法与那些动辄数千岁的年长魔物相比。以他的实力,竞争天荒道、神无道守关者都嫌单薄,径直一步登天去参选三道之首的杀生道守关者?这也太过异想天开!
    “这就是你母后开出的条件,赦生,你能接下吗?”朱武兴味盎然的观察着幼子变幻的神情。
    秀艳如脂玉的脸上刹那间浮出的神情近于狠戾,赦生反问道:“区区杀生道守关者而已,有何接不得?”
    “说得好!不愧是我银朱武的儿子!争个区区守关者头衔而已,自然不在话下!”朱武抚掌赞叹道,顿了顿,似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只是有一事父皇忘记告诉你——你,只有半年时间。”
    “还有何事,可否一次说完?”赦生垂头,咬牙道。朱武也不计较他语气间鲜明的不敬之意,在脑中搜罗了一遍,确认该交代的已说得明白,便好脾气的笑笑:“已说完了。赦生,你有什么想对父皇说的吗?”
    赦生倏然抬头,眸光精彩慑人:“条件,吾接受。吾还可以提前两月成为守关者——作为交换,父皇,求您助我为黛玉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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