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刺客已经死了。
    聂夫人急急赶到,见丈夫和女儿都没有事,这才安下心来。
    聂峰派人调查那黑衣侏儒的身分,却也查不出什么来,只有他的那柄短剑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淬炼而成,削铁如泥,上而还用行草刻着“精精”二字。聂峰看着这两个字,猛然醒悟过来,叹道:“听说江湖上有一个杀人不留行的刺客,名叫精精儿,以前从未失过手,这次如果不是有隐娘在我身边,我只怕已身首异处了。”
    他的那些部下和护卫也面面相觑,一方面惊异于聂家小姐的本事,一方面也知道这种专用飞剑取人首级的刺客,根本就不是他们防范得了的。
    聂峰却也豁达,知道不管那背后的势力有何图谋,像这种杀手也不可能为了对付自己一夜里连派两个过来,于是让人将地上尸体抬走,又打发大家都休息去。
    他见隐娘脸上毫无笑容,知道她还在为自己杀了人而难过,于是小心宽慰几句。他一个大男人,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女儿,无非就是说些虎父无犬女,自己上过战场,也不知杀了多少人,身为她的女儿就算杀几个刺客也算不了什么的话。只是说了一阵,又想到跟女儿这个“虎女”比起来,以自己的本事只能算是个“犬父”了,不觉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又过了一阵,宅院里恢复了宁静,聂峰便让女儿也早些休息去。
    隐娘此时对师父的卦术已极是信服,心知若是爹爹仍有危险,师父一定会暗中提醒自己,于是便准备离去。
    这时,风魂的声音却不知从何处传到她的耳中:“那刺客的短剑虽然比不上你的飞雪剑,却也是久经祭炼的飞剑,留在你父亲那只会替他招来祸患,你可将它要来。”
    隐娘于是便按师父的吩咐,向父亲要了那刺客的短剑,这才返回自己的闺房。
    她一踏入房中,却见师父早已等在那里,不知怎的,她只觉得眼睛一红,心里竟有些酸酸楚楚,想要落下泪来。
    风魂将她拉到床边坐下,低声问:“还在因为那刺客的死难过么?只是当时你不杀他,他的剑气透体而下,死的就会是你和你父亲。”
    隐娘摇了摇头。她虽然是第一次杀人,但当时形势危险,被逼无奈,心里只是略略有些发慌,倒并不怎么难过。只是现在看到师父,却又想起清晨时自己色诱师父时的情形,虽然当时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还是怕师父觉得自己是个*无耻的女孩子,才不觉想要哭出来。
    风魂见她神情,心里也开始明白过来。他轻轻搂住隐娘,问:“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隐娘见师父询问,也就慢慢把当时闯到自己心灵中的那些奇怪画面低声说了出来,在那些意象中,自己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时而忧伤地独处,时而幸福地与师父缠绵在一起。这些意象即使到现在也仍停留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
    风魂却听越是惊异,忖道:“昨夜我用白玉轮查她体内气脉时,觉得她的魂魄间竟隐藏着一个类似于元婴的东西,只是还没有凝聚成形。隐娘才刚刚开始学御剑,当然不可能这么快就练出元婴,难道那竟是妙想姐姐留下来的?”
    他看向隐娘,却见这女孩儿也已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地看着他:“师父,你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认识我……很久很久以前!”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因为,”隐娘低下头,“有时候你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是这个样子。”
    风魂静了一静,然后轻叹一声。
    他帮隐娘脱去绣花鞋,又抱起她,把她放在床上,然后将被子轻轻盖在这女徒儿的身上:“你今天也累了,别想太多,好好的睡一觉吧。”
    借着月色,他走了出去。
    隐娘翻过身面对着墙,抓住被角默默流泪。
    她觉得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话,至少在师父离开的那一刻,她很清晰地察觉到师父内心中那纷乱的思绪和刀割般的痛。
    就这样等了许久,她的师父又走了进来。她赶紧擦干眼泪,将被角拉高一些,假装已经睡着。
    明明这种假装毫无用处。
    风魂沉默一阵,然后慢慢地上了床,隔着被子从后边搂住她。
    一片安静!
    静得让人心痛……
    ……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风魂便一直留在聂府内教隐娘道法和剑术,只是不让人发现他。隐娘本就有慧根,领悟极快,也不用他操心太多。
    有时,他会离开聂府四处逛逛,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多的事做。
    他很少向隐娘谈及自己的过去,隐娘也不敢问。有时候,隐娘练完剑,会用琵琶弹些小曲,而他就坐在旁边呆呆地看着她。
    隐娘也曾悄悄观察师父注视自己的目光,只是那目光中所透露的东西过于复杂,似欣喜,似忧伤,又像是隐藏着强烈的心痛和自责。
    还有些时候,当她躺在床上时,师父会从身后轻轻地搂着她,却也没有做什么其它的事。
    她无法弄清自己被师父搂在怀中时,心底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有些羞怯,有些安心……还有一点儿莫名其妙的刺痛。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
    ……
    ******
    在洛阳北面的郊野之中有一个寺院,院中供着一尊石佛,笑口常开,乃是贤劫第五尊佛,又称弥勒佛。
    西方佛教在晋末时进入中原,逐渐深入人心,虽然也经历了后周时期武帝灭佛的劫难,却仍在隋唐时臻于鼎盛。尤其是在僧人玄奘西行取经之后,天台、华严、法相等佛教宗派竞相出现,佛教的影响越来越大。
    然而此处,却不是真正的佛院。
    在这弥勒佛像之下,藏着一个地下迷宫,迷宫内机关重重,错综复杂。
    在迷宫的某处有一个秘室,室壁挂着四盏千年不灭的龙脂琉璃灯,光线柔和。
    一个梳着飞髻的少女正站在巨大的石桌旁沉默不语。桌上放着不知多少张玉牌,俱都刻着乾、坤、震、巽、坎、离、艮、兑这八卦图案。这些玉牌排得密密麻麻,看似全无规则,却又暗合伏羲卦术、周易之理。
    一丝丝青气在这些玉牌间游荡,缥缥缈缈。龙脂琉璃灯散出的光线只要一与这些青气接触,马上便会折射开来,青气萦绕不休,连带着整个室内亦是光影幻动,有如梦境一般。
    飞髻少女一直看着这些玉牌,偶尔拂动一下袖子,青烟绕过,便有几块木牌换了位置,又或是变了卦象。
    如果风魂也在这里,他一定会感到震惊,因为这少女的演卦之法与他并无二致,皆是出自他的太乙天书。
    在石桌的一角,有一块玉牌突然倒下,少女微微一愕,走了过去,将那玉牌捡在手中,目光中带着疑惑。
    这时,一股黑烟从门外飘了进来,黑烟慢慢凝聚成形,现出一个瘦瘦长长的老人。
    那老者看着飞髻少女的背影,道:“上官姑娘……”
    上官婉儿头也不回:“可是精精儿死了?”
    老者冷哼道:“姑娘你保证过不会出问题的。”
    上官婉儿轻叹一声:“我算错了。”
    老者皱眉:“以往姑娘的卦术从未出过差错,这次却连着错了几次。聂峰未死,目前倒还影响不大,但那薛仁贵却已从辽东回到京城,皇上命他统率飞骑镇守玄武门,已使我们的一些计划难以实施。”
    “天命难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微不足道的改变就有可能影响到所有运数的走向,”上官婉儿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玉牌,道,“我的演卦之术出自太乙救苦天尊,绝无问题,这次之所以会害得精精儿死去,那是因为有人处在天命之外,且恰好也通晓伏羲卦术,甚至是比我更胜一筹。”
    “杀了精精儿的是聂峰的女儿,名叫聂隐娘。”老者道,“同时我也查明了,助薛仁贵杀了我们派去的那几名刺客的,乃是他新收的义妹,名叫薛红线。”
    “薛红线?聂隐娘?”上官婉儿怔住,“聂峰有个女儿,这个在卦象中亦有显现,但他的女儿竟是一名剑侠,这却与卦象完全不同。按卦象所示,她应该是自幼体弱多病,活不了多久才对。至于薛红线……”
    上官婉儿眉头紧皱。
    老者问:“你认识她?”
    “三百多年前曾经见过一面。”上官婉儿轻叹一声,往事在心头掠过。
    当时她父母和几个兄弟姐妹都被一个妖物害死,她则和妹妹躲在枯木之内浑身发抖,没过多久,有一个红衣少女上山寻妖,与她和她妹妹撞了一面。
    也就是在那天夜里,有个人带着她和她妹妹来到一处悬崖,不但喂给她们能够脱胎换骨的仙丹,给她们取了名字,还在那如梦般的月色下教她们道法。
    那是她一生中最难忘怀的时刻。
    如果没有遇到那个人,她和她妹妹,只怕早就已经死在那荒山之中。
    那老者见上官婉儿没有说话,于是皱眉说道:“没有杀死聂峰和薛仁贵,事后总还有弥补的机会,但若有人在背后与我们作对,那就实在是不可不防。你的卦术竟无法算到那薛红线的存在和聂隐娘的本事,可知她二人与你一样,已因为某些原因被排除在天数之外,她二人必须除去。”
    上官婉儿道:“那聂家小姐的本事到底是跟谁学的,我们现在还弄不明白,但那薛红线习的却是太乙救苦天尊的仙家剑术,我一时也想不起该让谁去……”
    话音未了,一个冷淡的声音从角落里响起:“我去对付她。”
    一个少年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屋内,这少年身着青衫,嘴角流露着淡淡的嘲弄,虽然他的身上透着邪气,却又有种不知可以迷死多少人间少女的英俊和帅气。他看着上官婉儿,冷冷道:“我去对付薛红线。”
    上官婉儿道:“阿休……”
    “她学的是专积阴气的太阴剑诀,我练的是将太阴剑诀反过来的太阳剑诀,”那少年目中闪过一丝寒光,“我也很想看看,到底是她的太阴剑诀更厉害些,还是我的太阳剑诀更厉害些。”
    这少年竟是曾经在木公身边做过金童的梁休。
    上官婉儿看着梁休眼中的杀意暗暗心惊,正要说话,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门外响了起来:“原来你们都在这里。”
    上官婉儿和梁休面容一变,连忙一同看向门外。在那里,有个美丽的女子正慢慢地走进来。这女子穿的是鹅黄色花边对襟和蓝色束胸百褶裙,体态修长,容貌清美秀丽,比上官婉儿还要美上一些。
    她头挽凤髻,髻上还插着凤钗。
    “小姐。”那老者跪倒在地,向这女子伏身下拜。
    上官婉儿和梁休亦是恭敬地弯下腰来。
    那女子对拜在地上的老人看也不看,只是朝着上官婉儿,柔声说道:“婉儿,以你看来,这几次的失败是有人发现我们的存在,刻意对付我们,还是只是一个巧合?”
    上官婉儿低声回答:“我们在这一个月内刺杀了二十多人,如长孙无忌那等人自然不可能不开始怀疑,但不管是他还是李淳风,要想发现我们的存在都不容易。而如果是有人刻意对付我们,也不会只单单救下了薛仁贵与聂峰二人,依婉儿看来,还是巧合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所谓的巧合,往往也在运数之中,我们在这干预天命,若是一不小心惹得天意反噬……”
    那女子淡淡接道:“那我们几人自然全都万劫不复。”
    梁休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只透着嘲弄和冰冷。
    那女子从袖中取出一物:“你们看这个。”
    那是一个雕着有翼双龙的翠玉。
    那老者疑惑地问:“小姐,这不是你从小戴在身上的青龙之圭么?”
    那女子摇头道:“不,这不是我的,我的在这里。”
    她将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手上竟还有一块翠玉。
    这两块翠玉竟是一模一样。
    那老者颤声道:“这世上怎可能有两块青龙之圭?”
    那女子看向梁休。
    梁休淡淡道:“想必其中一块是来自薛红线的师父风魂。当年他误入大荒境时,我就曾从他手中见到过这块翠玉,而太极天皇座下的北极战神符奚斤更是多次想从他手中将这翠玉抢走。”
    那女子道:“青龙之圭乃是通往归墟的钥匙,这世上本该只有一块,当阿休告诉我还有人藏有青龙之圭时,我多少还有些怀疑,却想不到这世上真有两块青龙之圭。你们可知这青龙之圭又是从何而来?”
    上官婉儿和梁休对望一眼,一同摇头。
    那女子道:“是从蓝菊花身上得来的。婉儿,你那日算出有人会到感业寺去偷武媚娘所藏的游仙枕,我就一直派人守在武媚娘身边,果然擒住了蓝菊花和她的三个手下。我为防意外,本想将他们都杀了再说,谁知却从蓝菊花身上搜到了这块翠玉。我用术法逼问她,才知她曾从九嶷山的涯垠冰湖里盗了一个男人回家,这块翠玉就是那男人暂时放在她身上的。”
    梁休冷笑道:“风魂和他的女徒弟这三百年来就是被封在九嶷山的冰湖之中。”
    “你们可知他为什么要把这青龙之圭放在蓝菊花身上?”那女子慢慢地露出笑容,“原来是他知道蓝菊花要到感业寺偷东西后,算出她会有危险,于是就将他的青龙之圭交给蓝菊花,说能够保住她的性命。他倒也算得没错,如果不是我突然发现这青龙之圭,蓝菊花现在已经被我杀了。婉儿,看来他的演卦之术已将你算入其中,你却没有算到他。”
    上官婉儿连忙跪在地上,不敢吭声。
    “婉儿,你也不用害怕,”那女子淡淡地道,“你的道法本就是他教给你的,比不上他也很正常。世上原本不该有你和你妹妹这两只狐妖,却因为那人的一时心软,使得你和你妹妹得以脱胎换骨,你更是修成人形。那人自身是在天命之外,连带着,也使你成了不受命运控制的存在,而如果没有你和你的演卦之术,我的计划就根本无法实施,说起来,他也算是帮助了我。”
    “只是,”那女子语气一转,“虽然你与阿休都算是因他而得道,但现在他却成了我们最重要的障碍。蓝菊花所住之处就在道州,依我看,弄不好那聂家小姐也已经成了那人的徒弟,所以她才有本事杀了精精儿。”
    梁休嘴角现出冷笑:“要不然,就由我去杀了他。”
    那女子摇头道:“这倒不用,我已经去请了精精儿的师兄下山,他要为师弟报仇,绝不会放过聂峰的女儿。那聂隐娘就算再有本事也不会是空空儿的对手,唯一可虑的,还是那风魂的伏羲卦术……”
    上官婉儿咬了咬牙,道:“公主放心,我的卦术虽然比不上那人,但既然已经知道他在那里,便自有办法干扰他,让他也无法再用演卦之术算出我们的行动。”
    公主点了点头:“若是如此,那不管聂隐娘是否真的和那风魂有关系,她都死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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