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林德把一个人领到了住院楼里。林德已经习惯了在走路的时候,身边的人屈就他的跛腿而放慢脚步,但这个穿着黑袍、用连衣帽遮住脸的人却丝毫不顾及这一点,不时地赶在林德前面。
    “慢一些,脚步轻点。”林德说。“你想给人发现吗?”
    这叮嘱只产生了几秒钟的效果。林德不得不加快脚步,才能赶上他。前些天,为了不引起过多的注意,七处在这一楼层的护卫已经撤走了,但仍然会在楼层下巡逻。林德是从一个楼房后方运送尸体的应急过道里把这个人带上来的。
    他们来到了四楼。林德抢先脚步,在一间病房前站住了。那人也随之停下。
    “就是这儿。”林德把门推开了一点点,收回手。
    穿黑袍的人从门缝看看里面,然后指了指林德身后的隔壁房间。
    “他就在那屋子里……?”
    “我不能告诉你。你只能进我手边的这扇门,事先说好的,三分钟。关于这件事情,我在一间办公室的门上已经贴了纸条。如果十分钟内不赶回去把它揭掉,值班的人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其实对我来说无所谓,无非是带了一个人进病房却没登记而已,院长有资格这么做,但是你可能就会有麻烦了,这个你自己明白。所以,三分钟。”
    “你很不相信我。”
    “噢,我当然相信你,不过……二分五十六秒。”
    穿黑袍的人没再说什么,推开房门,进了屋。他听见林德在外面说“不能锁起来”,就只是把门掩上。随后,他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屋里没点灯,只有一小片沉着、僻静的月光。它是透过夜空中灰蓝色的云层,在教堂的尖顶前绕了一圈儿,随着夜风掠过了窗户粗糙的木框之后,才最终潜进了这房间。随后,它从窗台漫步而下,顺从地趴在床沿上,映亮了达莉亚的面庞。这毕竟不是能让一切阴影无所遁形的阳光,所以她显现在月光中的脸仍然有大部分显得比较暗,但这反而突出了她五官的总体特征:此刻,她比月光更安静,以至于后者不得不掩住呼吸,以免打扰她的睡眠。
    那人把连衣帽朝后掀起;面部的阴影朝上退去,也有一丝月光小心翼翼地照向他。他是马迪亚斯。
    马迪亚斯看着母亲,一动不动。片刻后,他从袍子里拿出一把匕首,平放在右手里,稍微朝前伸,让晦暗的光芒能把刀身上的字母j映现在他的眼里。他把匕首翻过来又看看,然后视线再次移向母亲。
    事情发生后的当天夜里,他就赶到了达莉亚的宅子前。负责封锁现场的人不让他进入,也没有人愿意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即便每个人都知道他是马迪亚斯。他在房子围墙周围无目的地瞎转,遇上了一个小孩子。当时马迪亚斯只是觉得这小孩有些眼熟,但是当他不大在意地从小孩身边走过的时候,却遭到了袭击。那孩子掏出一把对他的手来说太大了些的匕首,朝马迪亚斯刺过来。马迪亚斯避开这一刺,同时认出对方就是自己曾经在乔贞面前痛打过的那孩子;他还认出了他手中拿的是乔贞的匕首。
    后来他才知道,乔贞的匕首在当天的打斗中遗失了,没有人找到。但当时他感受到的,却是极度的困惑和怨愤,这几乎让他没有避过下一次攻击。在第三次胡乱的挥砍发生的时候,他冷静下来,夺去了匕首,但是那孩子的斗争之意却丝毫没有消除。他像个真正的小孩一样,从地上捡起小石子砸过来。马迪亚斯早知道这小孩脑袋不太好使,然而他此刻却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种无可置疑的仇恨;如同头脑清醒的人情感失控后的真正仇恨。
    马迪亚斯想,你不应该这么恨我。上次打你,并不是我自己的意愿。我只是奉命,只是……他觉得有义务解释这件事,但是却说不出口。他知道实际上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小孩子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他继续捡石头,继续砸。手边没有石头了,就往回跑几步,重新找来。所有这些袭击里,只有一枚小石头砸中了马迪亚斯。一点儿也不痛,但是当马迪亚斯看着手中那把匕首的时候,却有些眩晕。他回想起乔贞如何用这把匕首指着那名犯人的脖子,同时命令他动手。乔贞平淡的语气表明这该是多么简单的一项任务,随后他杀死其中一个犯人的情景也再次印证了这行为的轻而易举,但马迪亚斯却失败了。他下不了手,并且因此遭到了惩罚。他感觉仿佛自己亲手拖进海里的那两具尸体,如今也从海里浮了起来,用腐败残缺的嘴唇拼出几个音节:“你杀不了人。”
    马迪亚斯又看了看那把匕首。他不止一次亲眼看见乔贞用它来杀人;而且他知道在过去好几年里,它一直都是乔贞的武器。在那一刻——他觉得有它在手里,事情就会变得简单起来。
    他握紧它,刺向那孩子。
    ——没刺中。完全不是技巧的问题:马迪亚斯知道这不是失手。他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那孩子吓呆了,丢下石头,回头跑开。虽然匕首仍然没有沾上鲜血,但马迪亚斯却有一种释放感。他能下手了,而且内心是完全的冷静;正是这冷静告诉他,杀死这脑筋不灵光的孩子是愚蠢行为。
    今天早上,他杀死了一个顽抗的暴力犯,用的是自己的匕首,而乔贞的匕首收在他皮甲内侧。这一切都发生得很自然,平淡无奇。他相信以后的一切,都会很顺利。
    马迪亚斯隐约听说过,自己的生父没办法下手杀人,这也是他逃离七处的原因之一。实际上从好几年前开始,如果不刻意去思考,他就记不起生父的名字了,更不用谈回忆他的样貌。生父仅仅是一个符号,好比为了抓捕一名犯人,马迪亚斯必须和很多陌生人合作,而他的生父就是那些陌生人中的一个。你知道这些陌生人在你的人生中起着作用,但却只是微不足道的作用而已。
    但无论何时他都能记起乔贞的样貌,和他说话的方式。孤身在外锻炼的几年里,他随时都能想起乔贞是如何教他收集、辨别情报,如何在野餐的时候陪在他和达莉亚身边,尤其记得清晰的是:当他身体悬挂在半空中,下方有吞噬着人肉的狮子对他嘶吼的时候,抬头看见的乔贞的眼睛。而且这些思维片段总是伴随着对母亲的回忆——他们俩总是在一起的。马迪亚斯永远不会向别人承认,在那些孤身在冰原或是沙漠上入眠的夜晚里,他曾多少次梦见那些阳光下,草地上的野餐。马迪亚斯更永远不会承认,当祖父教导他要从乔贞身上引出仇恨的时候,他虽然表面上只能应承,但心里却在问:我该怎么做?
    他讨厌成为一个局外人。然而,似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把他当作局外人。他注定要掌控一切,但是却隔离于一切。他没法向任何人打听任何事;知道乔贞和达莉亚在一起,也只是通过酒馆里的小道消息。他的第一感觉是愤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为了置身于外而愤怒。他毕竟是个早熟的人,虽然尽力对自己说“只不过是我暂时的上司,以及一个和肖尔家族没有任何关系的女人”,但他明白只要这愤怒存在,他就无法欺骗自我。这些感情一旦泄露出去,就是无可挽回的耻辱;然而,只要把它们留在心里,马迪亚斯就能知道自己是谁。否则,他就会完全变成一个符号:军情七处的继承人。除此之外,就什么也不是了。或许就像生父当年一样——他揣测出了生父逃离七处的第二个理由。
    林德在外面敲门了。“还有三十秒。”他说。
    马迪亚斯把匕首收进鞘,藏回袍子里。这仍然不是他的武器,它还是属于乔贞。但是他已经不配拥有它了。马迪亚斯想,这把匕首会长久地留在他身上;下次要杀一个人,但是却因为某些原因无法动手的时候,他也许还用得着它。
    “他们俩都不能保护你。”他说。“但我不一样,妈妈。”
    他站起来,最后看了看达莉亚闭着的双眼,重新用帽子把面孔遮在阴影里,走出了房间。屋子里的月光仍然沉着而僻静,只专心地映亮着达莉亚的面庞,就像一条除了她之外再也无人踏入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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