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鸡唱鸣,唤醒万物,晨霭苍茫。
    伴随山间岚雾一同袅袅升起的还有人间烟火。
    群鸟飞过山岚,晨阳扯开云层,老君山南麓新开垦的梯田上洒满金光。
    梯田依山开垦,层层叠叠,被围垦成了奇门八卦的阵型,成了山寨又一道错综复杂的屏障。
    田里,绿茸茸的粟苗和黄灿灿的朝晖交相映衬,躬身耕作的山寨民众散落在田间,化作春日画布上的风景。
    隐没于山顶迷阵里的山寨,了望塔的守兵正在换防,巡防小队迈着齐整的步伐巡逻过粮仓、械库、寨门。见到李崇一行,正停步行礼。
    短短月余,山寨一群山匪流民、散兵游勇的乌合之众在薛真卿和李崇的手里逐渐被“锻造”出了兵刃的“锋芒”。
    王猛牵来乌獬豸,李崇把马鞭交到赵凌云手里。
    此时,离分别又近了一步……
    需要交待的,赵凌云昨天深夜都已经分别交待给了众人,在这盘瞬息万变的棋局里,彼此之间纵有千言万语,此刻离别之际,也尽化作“多多珍重”这四个字。
    赵凌云介于自己随行的队伍中多有广元王的西南军将士,保不齐哪个便是周瞻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于是,昨夜,赵凌云安顿好队伍,独自一人进寨,秘密会晤了李崇,又偷偷私会了薛真卿。
    为掩赵凌云随行队伍中广元王的耳目,此刻,薛真卿也是一身儒生装扮同众人一起来为赵凌云送行。
    自从上次分别,为了方便行事她就弃了红妆换上了男装,对外用上了已故胞兄薛守仁的名讳。
    而今,这身男儿装扮倒也方便了她在广元王西南军将士们的面前可以毫不避讳地送别赵凌云,不用担心她与赵凌云的“坊间传闻”被西南军带回,传入广元王的耳中,节外生枝平添麻烦。
    赵凌云把随行的副将留在了山寨,命其协同李崇一起操练山寨士兵。副将原为卫尉麾下的禁卫军郎中令,一路从庐阳追随赵凌云至此。
    副将不明白赵凌云此举的深意,只道自己办事不力被赵凌云所厌弃,刚一听到赵凌云的安排,立即单膝跪地:
    “恳求晋王殿下再给末将将功补过的机会,末将愿意继续护送殿下。纵使刀山火海也愿一路同往。”
    赵凌云俯身,扶他起来时,附耳小声说道:“你若想活命,便留下。”声音虽小,语气却是不容置疑。随后,不顾满脸不解的副将,径自向伫立寨门前的薛真卿走去。
    他饮尽薛真卿端来的送行酒,与她双手交握四目相视,千言万语都在这深深一望里。
    ……
    广元王的兵,赵凌云他信不过,不能留在山寨,先前计划随慕容巍屹回庐阳为质子时,赵凌云已经遣走了大部分随行的兵马。这番又留下了副将,于是身边仅剩下广元王西南军十骑。
    赵凌云翻身上马,领着余部十人策马绝尘而去。
    薛真卿捧着空了的酒杯,极目眺望赵凌云的身影,忽然想起,寨中此酒名唤“不归”,不由得心中隐约生出一缕惴惴然。
    赵凌云循着脑中的地图,在山间穿梭,寻找着广元王留下的密道入口。
    密道荒废多年,加之老君山北麓山脉上尽是人迹罕至的密林,犹如老天爷亲自摆下的一道奇门阵法,七弯八绕错综复杂。
    一行人跟着赵凌云兜兜转转弯弯绕绕,直到晌午时分,方才找到一条蜿蜒小路通向不可知的密林深处。
    山林茂密处遮天蔽日,严严实实地把和煦春光隔绝在了密林外头,越往深处去越发幽暗阴森,犹如饕餮张开的巨口,正吞噬着一切。观之令人胆寒,不禁汗毛直立,背上渗出一层白毛汗。
    赵凌云一骑当先,忽然发力,马鞭猛打乌獬豸,良驹吃痛,撒开四蹄一路疾奔,风驰电掣地一头扎进密林里。
    林木横生出的枝丫避之不及,抽得赵凌云身上生疼,尽管如此,他也没有放慢分毫,反而高高扬起马鞭,一次又一次狠狠鞭策着胯下的乌獬豸快些、再快些。
    身后广元王麾下的十骑西南军们面面相觑,来不及做更多的考虑,须臾,也随之打马奔入密林之中。他们的马匹虽然也是精挑细选的好马,但速度和耐力远不如赵凌云的乌獬豸。只一个恍神,他们已被赵凌云远远甩在了后头。
    策马跑了一盏茶的功夫,耳边除了萧萧风声和乌獬豸粗重的呼吸声之外,赵凌云听见身后传来愈发频繁的惨叫呼救声和马匹的哀鸣。
    赵凌云不用回头,也能猜到后面的十人小队此刻恐怕已是血肉模糊的一团。
    今天,会有很多人在这里丧命……
    这一片是密道建造者公输先生按广元王的要求布下的第一道机关。
    只有一鼓作气毫不停留,并且有足够快的速度方能通过这里。速度慢了或者稍有迟疑停滞,都会被飞旋而来的竹刀、木刺结果了性命。
    进入此地后,阵中之人踏下的每一步均是在触发机关的连续开启,而,只有足够快的速度和精准的方向感才是此刻唯一能够逃出生天的生门。
    那日,在江城驻扎歇兵之时,赵凌云曾被广元王请去中军帐中密谈。密谈的最后,广元王示下,老君山密道只能有赵凌云一人知道,为了不泄密,其余随行军士,都得死。
    赵凌云毕竟还不是个屠戮嗜杀之辈,他一路上几番伺机打发走了大部分的人马,对于剩下的这些既不能留在山寨中也没有合适理由再遣走的西南军士卒,赵凌云决定,既然不忍亲手举起屠刀,那就带着他们闯关,生死有命,自求多福。
    终于奔出了这片密林,眼前豁然开朗,再不见铺天盖地的密林和纵横交错的山径,取而代之的是一块三面环山一面背林的平坦之地。平地之上长满没过马膝的蓬草。
    三面峭壁直上直下,直耸入云,壁立千仞,怪石嶙峋……想要翻山而过,不可能。
    劫后余生惊魂未定的剩余人马,看着这眼前横亘着的山壁,心中已经凉了半截……
    这里,又是一片绝境!
    赵凌云勒停乌獬豸,马儿不安地在原地换踏着蹄子,鼻孔里喘着粗气。
    他调转马头,回望身后。
    跟来的十人经过上一关,此刻折损得只剩下七人。他们身上都带着伤,皮肉外翻的伤口狰狞可怖,正汩汩冒着鲜血,眼里都满溢着惊恐不安。
    “晋王殿下,这是哪里?”队里年纪最小的小卒问道,“殿下,我们怎么出去?”他仰头望着赵凌云,希望晋王能带他们走一条生路。
    赵凌云不忍直视那双求生若渴的眼睛,缓缓摇头,不置可否……只有小卒他自己的声音在山崖峭壁间回荡,形成怪诞的和声。
    他被广元王敕令,只能带他们走一条绝路,稍有心软和胆怯,这局棋都会满盘皆输。
    赵凌云环视三面峭壁,搜肠刮肚回忆着广元王周瞻同他说过的第二道机关。
    三面峭壁都有石洞,但真正的入口只有一个,藏在这十几个石洞之中。倘若进错山洞,结局就是尸骨无存。
    他搜索着记忆,看着日头估算着时辰。
    待时辰一到,日头将会照射崖壁上凸起的那块人形岩石,岩石投下的阴影就能为他指出正确的入口。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静谧之地,飞鸟绝、人踪灭……
    突然,队伍末尾传来惊天动地的惨呼和马嘶,众人回头,只见五六头一人多长的黑褐色巨蜥正围着那个被它们扑倒的士兵和他的坐骑疯狂撕咬、啃噬。
    咀嚼声里夹杂着骨骼迸裂的声响和惨叫,瞬间打破了这里的寂静。其中两头巨蜥正为争夺一条被撕扯下来的人臂,张开血盆大口龇着森森獠牙直立着打架,颚下和利爪上还挂着新鲜血迹。
    遇袭士兵和他的马很快就没了动静,须臾之间,便被其他蜥怪啃成了一堆白骨。
    四周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犹如有万千毒蛇在草丛里游走。这样的巨蜥不知还有多少躲藏在这里。那五六头巨蜥吐着腥臭的长信子又向离得最近的那个士兵开始聚拢。
    马惊,嘶鸣着尥了蹶子,马上的士兵被重重摔在地上。还没等他来得及起身,一条腿已经被两头巨蜥咬住,往一边的山洞里拖拽。
    血迹在草丛上蜿蜒,很快就听不见那个士兵的惨呼。
    众人惊恐拔刀,隐蔽在草丛里的巨蜥纷纷暴起,直扑马背上的人而去。马匹受惊,不辨方向开始撒蹄乱跑。
    “别进洞!”赵凌云高呼,“让马跑起来,先别进洞!跟着我!”
    乌獬豸绕着圈避着草丛里聚集过来的巨蜥狂奔,巨蜥见抓不住速度极快的乌獬豸,转头去攻击赵凌云身后又一个摔下马来的小卒。
    赵凌云回马替小兵挡住了一只蜥怪的偷袭,他的青锋皓月剑削铁如泥,但砍在那蜥怪的身上竟只斩开了它的皮肉寸许,并没能让它即刻毙命,反而激怒了蜥怪,令它的攻击变得更加狂暴。
    要知道,不仅是清锋皓月宝剑在手,这一剑赵凌云还使上了十足十的力道,若是砍在猛虎身上,也能顿时叫它分筋断骨!可这蜥怪竟是毫不惧怕,弃了小卒,直追赵凌云而去。
    “这究竟是什么怪物?!”容不得赵凌云细想,军中又有人葬身于蜥怪之腹。身后的小卒惊魂未定,腿肚子转筋的间隙,其它巨蜥又向他围拢了过来。
    赵凌云策马疾奔中,不忘抬头瞥了眼日头。
    时辰到了!
    他辨识清那块人形怪岩的影子投射方向后,大喝道:
    “跟上我!快!”
    赵凌云一边策马,一边在跑过小卒身边时,双脚夹紧马背,自乌獬豸背上侧着俯下身子,靠着腰力,单手抓紧小卒的腰带,将他一把提起,顺势将他扔在山洞前头,大喝道:“进洞!”小卒闻言,连滚带爬地逃进了眼前的山洞。
    赵凌云堪堪将小卒从蜥怪的嘴里抢了下来。
    幸存下的人马跟着赵凌云鱼贯跑入洞中。追赶而来的巨蜥围拢在洞口,“嘶嘶”吐着长信,睁着眯成一条竖线的黄绿色瞳仁,心有不甘地瞪视着洞里的几个人。
    被赵凌云救下的那个小卒,紧紧挨着赵凌云,抖如筛糠。
    “晋、晋王殿下,那是什么怪物?”幸存者中有人问道。
    小卒在连番的惊吓之下,略带着哭腔问:
    “殿下,那些、那些东西会不会追进来?”
    “不会!”赵凌云斩钉截铁地答道,“你们看,外头这么多山洞,几乎都成了这些巨蜥的巢穴,唯独这个洞,它们不敢进来。想必这里有克制外头那群怪物的东西。”
    话语间,赵凌云迅速扫了眼跟进洞来的将士们,打算清点一下人马。
    结果,很快发现,根本不用清点,因为,包含他和乌獬豸,此行只剩下了寥寥四人三马。
    四人挨挨挤挤聚拢一处,环顾着山洞,发现洞壁焦黑,洞口地面上寸草不生,一股呛人的味道直刺鼻腔。
    放眼往山洞的深处望去,黑魆魆的根本看不清,不知道这黑暗里头还藏着什么?是不是会有更大的危险正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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